The Shadow Out of Time / 超越时间之影
The Shadow Out of Time
超越时间之影
原著:H.P.Lovecraft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一、本文是一篇克苏鲁神话,而且是一篇很长的克苏鲁神话,而且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于1935年写的一篇很长的克苏鲁神话。所以,想看英雄单枪匹马杀入重围面对众多心狠手辣的角色毫无惧色勇闯虎穴赢得美人归的故事的朋友可以洗洗睡了。想继续往下看的朋友也需要心理准备,因为它真的很长——6万字左右,英文word文档47页,不论字数、页数全面超越我最长的论文——这会是很劳人的事情,有兴趣的朋友将之打印下来,作为睡前读物不失智举。——我是这样干的,但是看的是E文。
二、本译者英语水平异常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三、本文注释多为译者或不解、或吐槽、或考证之用,不看也可。
四、如阅读者出现头晕、呕吐、夜间盗汗、噩梦频发、看见彩虹色巨型锥体海葵状生物等幻觉者,请立即停止阅读。如症状继续加重,请务必联系资深人士咨询。(笑)
愿旧日支配者安息……
I
二十二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噩梦与恐惧中,只有坚信自己的某些念头全都源自虚构的神话才能支撑下来。虽然在1935年7月17日到18日的夜间,我觉得自己在西澳大利亚发现了一些东西,但我不愿意担保这件事情就是真实的。我的确有理由去期望自己的经历完全,或者部分,是幻觉——事实上,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可以解释所发生的事情。然而那段经历实在真实得可怕,以至于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奢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人类必须准备好接受一些关于宇宙的全新看法,接受自己在这个翻腾动荡的时间漩涡里的真实处境。仅仅提起这一切就足以让人呆若木鸡了。更重要的是,人类必须准备好去应对某种潜伏躲藏起来的特殊威胁——虽然它永远都不可能吞噬掉整个人类族群,但依旧有可能为某些莽撞的家伙带来怪异且又无法想象的恐怖。也正是因为自己全力强调的后一个原因,我才最终放弃了之前做出的所有努力,不再去发掘我的探险队原本计划去勘探的那些不知名的原始巨石遗迹。
假如我当时真的头脑清醒、神智健全,那么在此之前应该还没有人经历过我所遭遇的一切。此外,这件事情也可怖地证明了所有我曾妄图归结为神话或噩梦的东西全都是真实存在的。万幸的是,我没有证据证明它的确发生过。因为在慌乱中,我弄丢了最无可辩驳的铁证——如果它真的存在,而且的确是从那邪恶的深渊中被带出来的话。我独自面对了恐怖的一切——而且到现在为止,我未曾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我没法阻止探险队里的其他成员朝着那个方向继续探寻,但到目前为止,运气与移动的沙丘使得他们一无所获。而现在,我必须对事情的始末做出明确的陈述——不仅仅是为了寻求自己心灵上的平静,也为了警告那些可能会严肃认真阅读这一切的人。
而今,我在回家的轮船船舱里写下这些文字——对于那些经常阅读普通报刊与科学杂志的读者来说,前面的大部分内容会非常熟悉。我会将这些文件交给我的儿子,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温盖特·匹斯里教授——当我在很久之前患上离奇失忆症的时候,他是所有家庭成员中唯一信任并支持的人;此外,他也是最了解内情的人。当我谈到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夜晚时,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嘲笑我的人。直到登船前,我都没有向他提起自己的经历,因为我觉得他最好还是通过文字来了解所发生的事情。阅读以及闲暇时的反复翻阅也许会留给他一些更可靠的印象,起码比我含糊不清的舌头所陈述的内容要可靠得多。他有权对这些文件做任何他觉得最合适的处理——公开它们,并且在任何写得下的空白里附上合适的评论。为了让那些不太清楚我之前的经历的读者更好的理解整件事情,我为自己准备揭露的事情写了一些引言——它非常完整地总结了整件事情的背景。
我名叫纳撒尼尔·温盖特·匹斯里。如果有人还记得十年前的报纸新闻——或是六七年前心理学杂志上刊登过的信件与文章——那么的他应该知道我是谁。报纸上详细记述了我在1908年到1913年间患上离奇失忆症时的表现,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我当时以及现在所居住的那座马萨诸塞州古老小镇上私下流传的一些牵涉恐怖、疯狂与巫术的传说。然而,我早该知道,不论是遗传还是我的早年生活都不存在任何疯狂或者邪恶的地方。鉴于那个来自其他地方的幽灵降临得如此突然,这一事实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或许,几百年黑暗阴郁的历史使得阿卡姆——这座逐渐衰落、流言盛行的城市——特别容易受到那些幽灵的侵扰——然而,就连这点理由似乎也有些站不住脚,因为后来的研究显示,那些更加文明和现代的地区也曾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但我想要强调的是,不论我的祖先还是家庭背景都非常平凡,毫无特别之处。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那一切源自其他什么地方,直到现在,我很难用简单平白的语言做出断言。
我是乔纳森·匹斯里与汉娜·匹斯里 (温盖特) [注]的儿子。我的父母都来自黑弗里尔市、健康正常的古老家族。我出生在黑弗里尔市博德曼大街上一座靠近戈登山的老农庄里,并且在那里长大。直到十八岁考入密斯克托妮克大学前,我从未去过阿卡姆。1889年,我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毕业,进入哈佛大学研究经济学。1895年,我回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成为了一名政治经济学讲师。随后的十三年里,我的生活一帆风顺、幸福快乐。1896年,我在黑弗里尔与爱丽丝·凯莎结为夫妻。我们的三个孩子,罗伯特, 温盖特和汉娜先后于1898,1900,1903年来到世上。1898年,我当上了副教授,1902年又晋升为教授。在那时候,我对神秘主义与病态心理学没有一丁点的兴趣。
[注:Hannah (Wingate) Peaslee,括号里应该是她出嫁前的娘家姓]
然而,在1908年5月14日,星期四,我患上了一种奇怪的失忆症。变故来的很突然,但后来回顾整件事情的时候,我意识到在事发前的几个小时里,自己曾经有过一些短暂、模糊的幻觉——那些混乱的幻觉让我觉得颇为心神不宁,因为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它们肯定就是病发前的征兆。在当时,我觉得头痛难忍,并且产生了一种完全陌生的古怪感觉,就好象有其他人正在试图占据我的思想。
真正的灾难发生在早上10:20,当时我正在给三年级以及几个二年级学生上政治经济学的第六课——过去与现在的经济趋势。起先,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轮廓,并且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怪异的房间里,而非教室中。接着,我的思绪与发言开始偏离了课堂内容。就连学生们也注意到事情有些不对劲。随后,我突然倒了下去,不省人事地跌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没人能够唤醒的昏迷状态。当我再度恢复正常,重新见到我们这个寻常世界里的阳光时,已经是五年零四个月十三天后的事情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自然都是我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我被送回了位于克雷恩大街27号的家里,并且接受了最好的医疗看护。但在长达十六个半小时的时间内,我始终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随后,在5月15日凌晨三点,“我”睁开了眼睛,并且开始说话,但没过多久家人与医生们都被“我”的表情与言语给吓坏了。醒过来的那个人显然不记得与自己的身份——或者过去——有关的任何事情;但出于某些原因,“我”似乎急于掩饰记忆上的缺失。“我”的眼睛奇怪地盯着身边的人,而“我”的面部肌肉也呈现出一种完全陌生的扭曲状态。
就连“我”的言语也跟着变得笨拙与陌生起来。“我”笨拙地使用着自己的声带,摸索着发出一个个音节,而且在措辞时也显得非常古怪与生硬,就好像“我”完全是通过书本学会英语的一样。除此之外,“我”的发音也显得非常粗野和怪诞,所使用的习语既包含了一些零散的奇怪古文,也有一些完全无法理解的表达方式。二十多年后,在场医生中最年轻的那个依旧记得其中某一段无法理解的词句。那段词句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甚至是恐怖——的印象。因为,后来这个短语真的在社会上流行了起来——它起先出现在英格兰,后来又传到了美国——虽然这个短语非常复杂,而且毫无疑问是个新生事物,但它与1908年阿卡姆镇上那个奇怪病人口里喊出来的某段费解词句别无二致。
虽然“我”的体力很快就恢复了,但“我”却需要重新学习如何使用双手、双腿以及身体上的其他部分。由于这些奇怪的行为,以及失忆导致的其他障碍,“我”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内依旧受到严格的医疗看护。在发现自己无法掩饰失忆带来的问题后,“我”非常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状况,并且开始渴望接触各种各样的信息。事实上,在医生看来,当“我”接受了失忆症,并且将它当作一件自然和正常的事情后,“我”就对自己原有的身份信息毫无兴趣了。他们发现“我”的主要精力全都集中在了学习知识上,所学习的内容涵盖了历史、科学、艺术、语言与民俗的某些方面——其中一些内容非常深奥,而另一些内容则是小孩都知道的事实——但非常奇怪的是,许多小孩都知道的事实,“我”却一无所知。
此外,他们留意到“我”匪夷所思地掌握了许多几乎不可能有人知道的知识——不过,“我”似乎更愿意把这种能力隐藏起来,不让其他人知道。“我”会在无意间脱口而出地提到某些发生在黑暗时代里的具体事件——但“我”所提到的那些时代根本不是学界承认的信史——当留意到听众露出惊讶的表情后,“我”立刻会表示之前所说的内容只不过是个玩笑。而且,有两三次,我还谈论到了未来发生的事情,并且给听众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恐慌。不过,这种不经意间的古怪举动很快就不再出现了——但是某些观察者觉得“我”并没有遗忘那些奇怪的知识,只不过在这方面变得更谨慎小心了而已。事实上,“我”非常渴望学习这个时代的言论、礼节与思想观点,这种热情似乎达到了极度反常的地步;就好象我是从某个来自遥远异国的好学旅行者一样。
得到许可后,“我”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的时间都花在了大学的图书馆里;没过多久,“我”又给自己安排一些古怪的旅行,并且在欧洲与美国的大学里参加一些特别的课程。这些举动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未因为缺乏学术交流而苦恼过。在那段时期,不少心理学家都听说过我的案例。在课堂上,我被当作双重人格的典型案例进行讲解——不过“我”偶尔会显露出的一些怪异的症状,或者一丝小心掩饰的古怪嘲弄神情,这让那些授课者们有些迷惑。
然而,这些年来,“我”几乎没有遇到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的言行举止里似乎隐藏着一些别的东西,总让会面者都感到模糊的恐惧与厌恶,就好像“我”已经不再能和正常或健康划上等号了。这种阴暗、隐伏的恐怖念头会让人想到某种遥远、无法估量的鸿沟,更奇怪的是,在会面者中这种念头非常普遍而且始终阴魂不散。就连我的家人也不能例外。从“我”开始用奇怪的方式练习走路的那一刻起,我的妻子就一直用一种极端厌恶和恐惧的眼神盯着“我”,并且发誓说“我”是一个篡夺了她丈夫身体的异类。1910年,在得到法庭的离婚许可后,她就离开了,并且一直拒绝与我见面,即便我在1913年恢复正常后,依旧如此。我的长子和小女儿也有同样的感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似乎只有我的小儿子,温盖特, 能够克服剧变引起的厌恶与恐惧。他的确知道我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年仅八岁的他依旧坚信原来的我总有一天会回到他的身边。而当我恢复正常后,他立刻找到了我,而法庭归还了我对他的监护权。在随后的那些年里,他一直在协助我的研究。时至今日,三十五岁的他已经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了。不过,对于自己带来的恐慌,我并不觉得惊讶——对此我相当肯定,因为1908年5月15日醒来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他的思想,声音,甚至面部表情都不属纳撒尼尔·温盖特·匹斯里。
我不会详细谈论“我”在1908到1913年间的生活。因为读者们也可以从过去的新闻报纸和科学杂志里了解相关的信息,基本上我也是这么做的。在那段时间里“我”拿到了原本属于我的资金,并且非常精明而节省的将它们花在了旅行,以及在各种研究中心的学习上。在那段时间里,“我”到过许多极端奇怪的地方,包括许多偏远而且荒芜人烟的地方。1909年,“我”在喜玛拉雅山区待了一个月。1911年“我”骑着骆驼拜访了一些位于阿拉伯地区的无名沙漠,并且引起了不小的关注。1912年的夏天,“我”还曾租了一艘船航行到北极,斯匹茨卑尔根岛[注]以北的地方,然后又带着一点失望的情绪返回了家中。同年晚些时候,“我”还花了几个星期独自在弗吉尼亚州西部巨大石灰岩溶洞群里进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探险。那个漆黑的迷宫非常巨大而复杂,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我”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注:挪威的一个岛屿]
在旅居其他大学的时候,许多人都注意到了“我”在学习新知识时表现得异常优秀,仿佛这个第二人格有着远远超越我本人的聪明才智。此外,我发现“我”在阅读和独立进行研究时也表现出了惊人的效率。仅仅需要在翻动书页的过程中匆匆一瞥,“我”就能掌握书页上的每一个细节;此外,真正让人叹为观止的是,“我”能够在一瞬间弄清楚那些复杂的图表。有些时候甚至还出现了一些几乎是丑化的报道,声称“我”有能力影响其他人的思想和行为,但“我”似乎很小心地尽可能不去展示这种能力。
另一些恶毒的报道宣称“我”与某些神秘团体的领袖有亲密的交往;或者宣称“我”接触了某些怀疑与可憎古老世界里的祭师有着不可名状联系的学者。在当时,这些谣言从未得到证实,但“我”所阅读的某些书籍显然激起了这方面的想象——毕竟,在大图书馆里翻阅珍藏书籍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还有些确凿的证据——一些写在书面边缘的笔记——说明“我”曾细致地阅读过一些异端的东西,像是德雷特伯爵编著的《食尸教典仪》[注1]、路德维希·普林撰写的《蠕虫的秘密》[注2]、冯•云兹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注3],以及《伊波恩之书》[注4]那令人困惑的残本与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令人恐惧的典籍《死灵之书》。此外,毋庸置疑的是,在我发生奇怪变化的那段时间里,地下异教活动曾掀起过一轮新的邪恶风潮。
[注1:Comte d’Erlette’s Cultes des Goules]
[注2:Ludvig Prinn’s De Vermis Mysteriis]
[注3:the Unaussprechlichen Kulten of von Junzt]
[注4:Book of Eibon]
1913年的夏天,“我”逐渐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趣,并且表现得有些厌倦。与此同时,“我”开始向形形色色与自己有过往来的人表示事情很快就会发生变化。“我”告诉他们,“我”会回想起早前的人格与记忆——但大多数听众都以为“我”在撒谎,因为“我”提到的记忆非常散乱,而且“我”很可能是从以往的私人文件里了解到那些事情的。大约8月中旬的时候,“我”回到了阿卡姆,重新住进了位于克雷恩大街上、闲置已久的房子。在那儿,“我”用从美国与欧洲各个科研机构制造的零件组装了一台模样极端古怪的机器,并且把它小心地藏了起来,以免那些聪明到能够分析和研究它的人看见。那些见过机器的人——一个工人、一个仆人以及我的新管家——告诉我那是一台混杂起来的古怪东西,上面有许多杆子、轮子与镜子,仅仅两英尺高,一英尺宽,一英尺厚。机器中央有着一面圆形的凸面镜。那些我能找到的零件制造商也都证实了所有这些事情。
9月26日星期五的晚上,“我”遣散了管家与女仆,让他们第二天中午再回来。房子里的灯一直亮到了很晚的时候。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削、外国人模样的男人坐着一辆汽车赶来拜访了“我”。1点钟的时候,灯光还亮着,那是最后有人看见房子里亮着灯。凌晨2点15,一个警察看见房子已经暗下来了,但那个陌生人的汽车还停在路边。等到4点钟的时候,汽车也开走了。6点钟的时候,威尔逊医生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操着外国口音,说话吞吞吐吐的人,他请威尔逊医生赶去我家,把我从一种“特别的昏睡”中唤醒过来。这是个长途电话,经过追查,我得知电话是从波士顿北站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打来的,但是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瘦削的外国人。
赶到家里的时候,医生发现我不省人事地躺在起居室的安乐椅上。安乐椅前摆着一张从别处拖来的桌子。桌子光洁的表面上残留着一些擦痕,说明上面曾经摆过某个很笨重的东西。那台奇怪的装置不见了,而且我再也没听说过与它有关的任何消息。毫无疑问,那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削的外国人带走了它。书房的壁炉里全是灰烬,显然有人在炉子里烧掉了“我”患上失忆症以来写下的所有材料。威尔逊医生发现我的呼吸非常奇特,但在接受了一次皮下注射后,我的呼吸规律了许多。
9月27日上午11点15分,我剧烈地扭动了起来,一直如同面具般的脸孔上也浮现出了一些表情。威尔逊医生觉得那些表情不像是我的第二人格,反而更像是原来的我。大约11点30分的时候,我发出了一些非常怪异,听起来似乎不属于任何人类语言的音节。此外,我也表现出一副正在努力和什么东西对抗的样子。中午刚过,管家和女仆回到了房子里,而我也开始用英语嘀咕了。
“……作为那个时期的正统的经济学家,以杰文斯为代表,倾向于为经济循环建立起的一些系统的科学的联系。他试图把经济循环中的繁荣与衰退与太阳黑子活动的循环周期相关联,也许太阳黑子活动的高峰意味着……”[注]
[注:由英国经济学家W.S. Jevons于1875年提出的太阳黑子理论。认为太阳黑子的周期性变化会影响气候的周期变化,进而影响农业收成,并最终通过农业收成的丰歉影响整个经济。]
纳撒尼尔·温盖特·匹斯里终于回来了——虽然我的意识还停留在1908年的那个星期三早上,停留在经济学的学生们望着讲台上破旧桌子的那个时候。
II
让生活重回正轨是一个痛苦而又艰难的过程。五年的空白带来了多得难以想象的困难,有数不尽的事情需要我去重新适应。此外,我也听说了自己在1908年到1913年间的所作所为。虽然这些消息让我觉得惶恐不安,但我依旧试着尽可能冷静地看待整件事情。在取得了小儿子温盖特的监护权后,我带着他在克雷恩大街的房子里安顿了下来,并且努力重新开始自己在大学里的工作——值得庆幸的是,大学方面依然好心地提供了原来的教授职位。
我于1914年二月的那个学期开始重新执教,但仅仅只教了一年时间。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这五年的经历给自己带来了多么严重的影响。虽然,我依旧神智健全——我希望如此——而且原有的人格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但我的精力却大不如前了。模糊的梦境与奇怪的想法始终困扰着我。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历史上,这时我发现自己正在用一种极端古怪的方式看待历史上的时代和事件。我对于时间的概念——我用来区分事件先后发生,还是同时发生的能力——似乎被搅乱了;因此,我形成了一些荒诞不经的念头,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时代里,同时又能够将心智投向永恒的时间长河,了解过去与未来发生的事情。
战争给我带来了一些奇异的感觉。我觉得自己还记得它导致的某些深远后果——就好像我知道它是如何开始的,并且能够根据源于未来的信息去回顾它的发展一样——即便那时候战争才刚刚开始。这种“准记忆”出现时会引起剧烈的疼痛,并且让我觉得似乎有一堵人为设置的心理屏障在阻碍我做进一步的发掘。而当我犹豫着向其他人暗示这种感觉时,我得到了各式各样的回答。有些人会非常不自在地看着我,而数学系的人则会对我谈论起相对论领域里的最新进展——在那个时候,还只有一些学术圈子会讨论这些理论——但没过多久它们就变得举世闻名了。[注]他们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博士做出了大幅度的简化,认为时间仅仅只是事物的一个维度而已。
[注:1915年爱因斯坦正式发表了广义相对论]
然而,梦境与恼人的错觉却与日俱增,因此我不得不在1915年辞掉了大学里的固定工作。某些令人恼火的感觉正在慢慢成形——我总觉得自己患上的失忆症引起了某种邪恶的交换;源自某些未知区域的力量侵入了我的身体,造就了我的第二人格,并且与我自己的人格进行了替换。因此,我陷入了一些模糊而又恐怖的猜测——我想知道,在另一个人格借用身体的那段时间里,真正的我去了哪里。我从杂志、文件以及其他人那里得知了许多信息。可我越是了解这些信息,就越觉得不安。我身体里的“租客”所作出的怪异行为,以及他所具备的奇特知识,让我感到困扰。那些让其他人觉得困惑不解的古怪行为似乎与某些在我的潜意识深处孽生的邪恶知识产生了令人恐惧的共鸣。我开始狂热地收集一切可能的信息,想要了解那个人在那段邪恶的岁月里学习了什么,又去过哪些地方。
但是,我遇到的麻烦并非仅仅只有这些半抽象的东西。我经常做梦——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梦境似乎变得越来越生动,越来越真实。我知道大多数人会怎样看待这类问题,因此很少向其他人提起自己的梦境,只将这些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儿子与几个信得过的心理学家。到后来,我开始系统地研究其他一些失忆症案列,试图搞清楚这样幻觉与梦境是否是失忆症患者的常见症状。在心理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以及有经验的精神科专家的帮助下,我研究了所有关于人格分裂的记录——从恶魔附身的传说,到现代医学上的真实记录。然而,最初得到的结果不仅没有让我觉得欣慰,反而让我更加困扰。
研究开始后不久,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虽然真正确诊的失忆症病例浩如烟海,但却没有任何一起病例提到了与自己梦境类似的症状。不过,我也注意到一类特别的记述。虽然它们的数量凤毛麟角,但却与我自己的经历极为相似。在随后的好几年里,这一情况一直让我感到惊讶与困惑。这些记述中既有古老的民间传说,也有医学年报里的病历,甚至还有一两例淹没在正史里的奇闻轶事。根据这些记述来看,降临在我身上的苦难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疾病。自人类有历史记录以来,每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发现一起病例。在几百年的时间里可能会出现一到三起类似的病例,也可能一起都没有——至少没有保留下相关的记录。
这类记录总有着相同的实质内容——一个思维敏锐的人忽然过上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奇怪生活,并且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里表现极度怪异。起先病人的嗓音会出现异样,身体也会跟着变得笨拙生硬;随后他会不加选择地学习科学、历史、艺术以及人类学方面的知识——在学习过程中,病人会表现出极为狂热的兴趣,以及异乎寻常的学习速度。接着,在某个时刻,病人会突然重回正常的人格,并且在那之后断断续续地梦到奇怪的情景。这些无法解释源头的模糊梦境会让病人饱受折磨。它们始终在暗示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但却被巧妙掩盖起来的记忆。这类噩梦与我梦见的情景非常相似——甚至就连一些最细微的地方也能相互印证——让我愈发肯定它们并非特例,而且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有一两起病例让我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就好象自己曾经在某个地方听说过一样——但究竟是在哪里我却不敢细细思索,因为我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个非常恐怖,非常怪诞的地方。此外,还有三起病例特别提到了第二次转变前出现在我房子里的那种未知机器。
在调查过程中,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隐约有些忧虑:一些不曾患过失忆症的人——或者没有明确诊断为失忆症患者的人——也会短暂、含混地梦到类似的情景,而且这样的例子甚至比患上失忆症的同类案例还要稍微多些。在这类例子中,患者大多都是平庸的普通人,或者更糟——有些人甚至还没开化,因此没人会觉得他们具备渊博的学识与超然的学习能力。但在某个瞬间,他们会迸发出异样的活力——然后,这种活力会慢慢消失,只留下一点儿模糊并且迅速遗忘的可怕记忆。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至少有三起这样的病例——最近的一起发生在十五年前。难道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深渊里,有些东西正在穿越时间的隔阂漫无目的地摸索着这个世界?难道这些记录模糊的病例其实是某种丑恶而又不祥的试验,而这些试验的始作俑者——以及试验的类型——已经完全超越了神智正常的观念?这些念头是我在虚弱时[注]想到的一小部分不成形的猜测——研究过程中了解到的某些神话在一定程度上也催生了这样的想象。因为,我必须承认,一些极端古老却一直流传到今天的传说令人惊骇地详细解释了我这样的失忆症,而在最近发生的几起失忆症病例中,那些医生与病人显然都没有听说过这些传说。
[注:weaker hours]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梦境与感觉变得越来越纷乱,而我依旧不敢谈论它们。它们似乎充满了疯狂的意味,甚至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正在变成一个疯子。难道人在出现记忆缺失后会发展出一类特殊的妄想症?或许,潜意识会试图用一些伪造的记忆填补脑海里那段令患者感到困惑的空白,而这些虚构的记忆又衍生出了变化莫测的离奇想象。事实上,许多协助我搜寻类似病例的精神病医师都持这种的看法——他们和我一样也为各个病例间偶尔出现的明显相似之处感到困惑不解。 (不过,对我而言,由某些民间传说提供的另一种解释似乎更加可信一些。) 那些精神病医生不认为我的情况是真正的疯病,反而更愿意将它归类为一种神经官能症[注]。我的做法——将那些症状记录下来,并进行分析,而非徒劳地试图遗忘或忽略它们——得到了他们的由衷赞同,因为根据最佳的心理学原理,这是非常正确的做法。另一方面,我也特别看重这些医生的建议,因为他们在我被另一个人格占据时也曾研究过我的状况。
[注:前面“疯病”的原文是“true insanity”,而“神经官能症”是“neurotic disorders”其实两种病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只是严重程度不同而已。]
起先,让我感到烦乱的并非是视觉化的场景或图像,而是一些我之前提到过的,更加抽象的感觉。此外,我的身体也会让我产生深刻而又难以理解的恐惧感。我非常古怪地害怕见到自己的形象,就好像我的眼睛会看到某个极度怪异而且难以想象的可憎事物。而当我真地向下瞥一眼,看见穿着素灰或者蓝色衣物的人类身体时,我总会古怪地感到如释重负。然而,为了获得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必须克服无限的恐惧。我会尽可能地避开镜子,而且一直在理发师那里刮胡子。
后来,我渐渐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意识到这些转瞬即逝的幻视与之前那些令人沮丧的感觉是相互关联的。最初的关联与记忆里的那些人为设置的外来障碍有关。我觉得自己经历的短暂幻视有着可能隐含着深刻与恐怖的含义,而且还与我自身有着某种可怕的联系,但某些具备特定目的的扰动就会影响我的思绪,让我无法把握住那些幻视的含义和联系。然后,我觉得那些幻觉在时间顺序上有些古怪,并且开始绝望地试图把那些犹如梦境一般的破碎幻觉按照它们原有的时间与空间顺序排列起来。
起先,那些片段的幻视并不恐怖,仅仅只是有些古怪罢了。我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在一座雄伟的拱顶房间里,那些位于高处的石头穹棱[注]几乎隐没在了头顶的黑暗里。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属于哪个年代,但房间的建筑者和罗马人一样非常了解拱形的原理,而且将它广泛地应用到了建筑中。我看到了巨大的圆形窗户与高耸的拱形大门,还有几乎与普通房间一样高的台座或者桌子。墙壁上排列着宽大的暗色木头架子,上面似乎摆放着尺寸惊人的厚重典籍,而那些典籍的书背上则标记着奇异的象形符号。暴露在外的石头制品上留有奇异的雕刻,通常都是一些遵循数学原理的曲线设计,有些地方还凿刻着一些铭文,看上去很像那些出现在巨型典籍书背上的符号。这座暗色花岗岩建筑是由大得可怕的巨石修建起来的,一层层底部凹陷的石块被严丝合缝地叠放在一列列顶部凸起的石块上。我没有看到椅子,但那些宽大的台座顶部散落着书籍、文件以及一些看起来像是用于书写的工具——由某种紫色金属铸造、表面带有古怪图案的罐子与一头染着颜色的长杆。虽然那些台座非常高大,但有时我似乎能够从上方俯瞰它们。有些台座上放着发光晶体制作的大号球体当作灯一类的照明器具,以及一些由玻璃管与金属杆组成的神秘机器。窗户都上镶着玻璃,并且被看起来非常结实的栅栏分割成了许多小格。虽然我不敢靠近那些窗户并透过它们望向外面,但从站着的地方望过去,我能看见一些像是蕨类的奇异植被来回摇曳的顶端。地板上铺设着宽大厚实的八角形石板,但我没有看见地毯和窗帘。
[注:groinings ,指两个拱顶相互交错时形成的弧形边缘。]
后来,我又有了些新的梦境。例如,掠过宏伟的石砌走廊,以及在同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里沿着庞大的斜坡上上下下。我没有看见楼梯,以及小于三十英尺宽的走道。在那些梦境里,我漂浮着经过了许多建筑。其中一些建造直耸云霄,足足有几千英尺高。在地面之下有许多层黑暗的地窖,还有一些从未见打开过的活板门。那些活板门被一道道金属条给封死了,似乎隐晦地暗示着某些特殊的危险。在那儿我似乎是一个囚犯,而且周遭眼见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无法驱散的恐怖意味。我觉得墙面上那些仿佛嘲笑我的曲线象形文字正在将它们表达的含义灌注进我的灵魂,而且我甚至得不到无知的仁慈庇佑。
再后来,我的梦境里又出现了新的情景。那是一些透过大号圆形窗户,以及在旷阔的平坦屋顶上,望见的风景。其中有稀奇古怪的花园,宽广贫瘠的土地,以及矗立在斜坡尽头最高处的扇形石头女墙。魁伟的建筑绵延一直绵延到了无数里格[注]外。这些建筑分立在精心铺设、足足两百英尺宽的道路两侧,每一座都有属于自己的花园。虽然外观各异,但是很少有面积小于五百平方英尺,或者高度低于一千英尺高的情况。许多建筑看起来似乎无边无际,因此它们的正面肯定有数千英尺宽;而另一些则如同山脉一般,耸入水雾缭绕的灰色天空。它们看上去像是由岩石或者混泥土修建起来,而且其中的大多数都表现出一种古怪的曲线风格——囚禁我的那座建筑里也能看到类似的设计。屋顶大多都很平坦,上面修建着奇异的花园,往往饰有扇形的女墙。偶尔,我能看到一些梯台与更高的平台,还有一些在花园中清理出的宽敞空地。旷阔的大道上似乎有一些东西在移动,但在最早出现的那些梦境里,我没法更加清晰地分辨它们。
[注:已弃用的长度单位,三英里,约4.8公里]
在某些地方,我还瞧见过雄伟的暗色圆柱形高塔。这些巨塔高度远远地超越了其他建筑。它们似乎属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且显露出极度古老与衰败的迹象。它们由一些切割成方形、样式非常怪诞的玄武岩修建而成,圆形的顶端会比底端稍稍收窄一点儿。那上面没有任何窗户,或者其他的孔洞,只有一些巨型的大门。我还注意到一些在基础风格上与黑色圆柱形高塔有些类似的建筑。但它们要低矮一些——而且似乎历经了数亿年的风化,全都显得摇摇欲坠、行将倾塌。这些由方切岩石堆建起来的建筑群周围环绕着一种无法解释的氛围,让人觉得危险与强烈的恐惧,那些被金属条加固密封的活板门也层带给我类似的感觉。
随处可见的花园古怪得几乎让人觉得有些害怕。在那些花园里绵延着宽敞的道路,两侧排列着雕刻有奇怪图案的巨石。无数奇异而陌生的植物遮罩在道路的上方。在花园中,最常见的是异常宽大的蕨类植被;有些是绿色的,还有一些则是阴森的、如同蕈菌一般的苍白色。一些类似芦木[注]、如同鬼怪般的植物矗立在那些蕨类植物间,它们如同竹子一样的枝干向上耸立到了难以置信的高度。此外,我还看到了一簇簇丛生的植物,像是大得惊人的苏铁,还有模样怪诞的暗绿色灌木,以及针叶类的树木。能看到的花朵都很小,而且黯淡无色,难以辨认,有些盛开在设计成几何形状的苗圃里,有些则恣意地铺展在绿地上。在一些梯台与屋顶花园里有更大更鲜艳的花,但大多都显出令人不快的轮廓,而且像是有意栽培的结果。一些尺寸、轮廓与颜色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蕈菌生长在一起,构建出一些图案,似乎展现了某些不为人知但却高度发展的园艺风格。地面上的大花园似乎尽力保持了自然的原始风貌,而屋顶上的花园则显现出了更多人为选择的迹象,而且明显具有园艺的特征。
[注:木贼纲植物。已灭绝。乔木状,高可达30米。生存于早石炭世至晚二叠世。]
天空几乎总是潮湿多云,有几次我似乎还目睹了几场倾盆大雨。偶尔,我会瞥见太阳——但看起来大得有点儿异样——有时,也能看见月亮。月亮上的斑点似乎和平常看到的有些不同,但我一直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区别。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我能看到纯净晴朗的夜空与许多星座,但我几乎无法辨认那些星座。偶尔,我能看到与实际星座类似的轮廓,但从来不会完全相同。根据一小撮勉强认出来星座判断,我猜自己大概在南半球,靠近南回归线附近的某个地方。远方的地平线总是朦胧不清、难以辨认,但是我能看见城市外面绵延着旷阔的丛林,那里面有大树一般的不知名蕨类植物、还有芦木、鳞木[注1]与封印木[注2]。它们奇妙的枝叶在变幻的雾气中摇曳着,仿佛像是在嘲笑我。偶尔,天空中会有某些东西运动的迹象,但在最早出现的梦境里我一直没办法分辨清楚。
[注1:石松纲,已绝灭,兴盛于石炭纪和二叠纪。]
[注2:与鳞木类似,石松纲的另一属,已绝灭,兴盛于石炭纪和二叠纪。]
到了1914年的秋天,我偶尔会梦见自己古怪地漂浮在城市的上方,或者飞越城市周围的区域。我看见无穷无尽的长路穿越过丛林,丛林里遍布着带有斑点、凹槽与条纹的树木;我还看见了其他的城市,它们就和始终困扰着我的那座城市一样奇怪。我看见那些永远昏暗无光的丛林间空地上耸立着用黑色,或者棱彩色,石头修建起来的巍峨建筑。我走过修建在沼泽上漫长的堤道,那里是如此的黑暗以至于我只能辨认出一点点耸立着的潮湿植物。有一次,我看见一片绵延无数的土地,那上面散落着饱受时间侵蚀的玄武岩废墟。那些废墟的建筑风格与我在之前城市里看到的那几座圆顶无窗高塔非常相似。还有一次,我看到海洋——那是一片被蒸汽萦绕着的无垠水域,它绵延在一座林立着拱门和圆顶的雄伟城市外。城市的边缘还修建着巨大的石头突堤。奇形怪状的巨大阴影在水域上方移动,异样的喷泉从水域表面的各个地方喷涌而出。
III
我之前也说过,这些疯狂的幻觉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展现出它们令人恐惧的一面。当然,从本质上来说,人都会梦到奇怪的事物——日常生活中毫无关联的琐碎片段、图画以及阅读过的文字会杂糅在一起,通过反复无常的梦境以一种极端奇妙的方式重新表现出来。刚开始,我试着顺其自然,并且将那些梦境看作非常自然和正常的大脑活动,即便我以前很少梦见特别离奇的情景。我觉得,梦境里出现的许多模糊异象肯定都源于一些非常普通和琐碎的事情,只不过那些事情实在多如牛毛,因此我没办法得知它们的准确来源;而另一些景象则源自普通课本上对于两亿五千万年前后[1]——二叠纪或者三叠纪时期——原始地球的植被特征及其他情况的描述。但是,在几个月内,令我恐惧的事情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梦境逐渐有了清晰稳定的景象,愈发像是真实的记忆;而我也逐渐将这些梦境与那些越来越令我焦虑的抽象感觉联系在了一起——包括那种回忆遇到阻碍的感觉;那些对于时间概念的奇怪认识;那些认为我在1908年到1913年间曾与第二人格进行了可憎交换的怪诞念头,还有后来产生的、对于自己身体无法解释的憎恶。
[注:原文是a hundred and fifty million years ago,但二叠纪和三叠纪所属的地质时期分别是3~2.5亿年前,与2.5~2亿年前,故对原文进行了修订。]
后来,我的梦境里出现了一些明确的细节,而它们带来的恐惧也因此放大了一千倍——到了1915年10月,我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应对这些可怕的噩梦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详细地研究起了其他涉及失忆症与幻视的病例,希望能借此确定问题的根源,并摆脱它带来的情绪影响。可是,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最初的研究结果与我的预期目标几乎完全相反。发现自己的梦境曾如此准确地重现在其他人身上让我感到极度焦虑;然而最让我不安的还是那些年代非常久远的记录,因为那些时代里的患者不可能具备任何形式的地质学知识——因而也完全不知道原始地球会是什么样子——但他们依旧谈到了类似梦境。更严重的是,许多文件在记录梦境内容时提供了非常恐怖的细节与说明——像是巨大的建筑物和丛林般的花园——还有其他东西。实在的情景与模糊的感觉已经够糟了,但其他病人暗示或宣称的东西更透着一股疯颠狂乱、亵渎神明的味道。最糟糕的是,我的那些“伪记忆”[注]唤起了更加疯狂的梦境,暗示着某些揭示即将降临。然而,总的来说,大多数医生都认为我的举动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注:pseudo-memory,可能是指之前提到的“准记忆”]
我系统地学习了心理学方面的知识。而且在耳濡目染之下,我的儿子,温盖特,也学习了相关的内容——也正是这些学习使得他最终成为了一名心理学教授。1917年到1918年间,我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参加了一些特殊课程[注]。与此同时,我开始不知疲倦地调查起了医疗、历史与人类学方面的记录;并且旅行到其他城市的图书馆查阅资料。再后来,我甚至开始阅读那些讲述禁忌古老传说的可怖书籍——因为我的第二人格曾对它们表现出一种令人的痴迷。甚至,我看到的有些典籍正是我的第二人格曾翻阅过的同一本书,而我也在那些典籍里看到了某些针对可怕文字内容做出的边角标记与似是而非的修订。这些标记与修订让我感到极度不安,因为它们的笔记与用词习惯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像人类所为的古怪感觉。
[注:special courses,指美国大学里一种类似讲座,没有固定课表,长度为一节或少数几节的课程。由于原文使用的是“took”没有明说是去讲课还是听课,所以翻译成了参加]
这些留在书籍上的注备大多都是用与书籍相同的语言写下来的,书写者似乎能够同等自如地使用每一种语言,虽然他明显只是为了学术方面的便利才这样做的。不过,在冯•云兹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上有一条注备却显现出了值得警惕的差异。虽然这条注备与其他德文注备使用的是同样的墨水,但使用的文字确是一种曲线象形符号,与人类使用的文字没有丝毫相似之处。而且,这些象形文字,与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符号有着毋庸置疑的密切关联——面对这些奇怪符号的时候,我有时会恍惚间觉得自己能够读懂它,或者觉得自己就要回忆起它们的真实意思了。为了解释自己的不祥困惑,我咨询了图书馆的管理员们。在参考过书籍的查阅记录与以往的检查情况后,他们向我保证所有这些注备都是由那个第二人格写下来的。然而,不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这些注备所使用的语言里有三种语言对我言是完全陌生的。
拼接起古往今来从人类学到医疗领域的零散记录,我得到了一个前后一致的理论。这个理论糅合了许多神话与幻想,涉及的领域和疯狂的程度让我觉得头晕目眩。只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有些宽慰,即,那些神话全都非常古老的故事。我无法想象那些创作此类远古传说的古人究竟掌握了怎样的失落知识,居然能够描绘出古生代或中生代时期的风景,然而那些描述的确存在于神话之中。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为我这类幻想症提供了一个实际存在的基础。那些患上失忆症的病人无疑在脑海里构建了一个大致的神话模板——随后,那些远古神话里充满想象的部分肯定反过来影响了失忆症患者,着色渲染了他们脑海里的虚假记忆。在失忆症发作期间,我的确读过、听过所有这些早期神话——我的调查工作完全能够证实这一点。这样一来,那个时候习得的记忆会不会悄悄地存留了下来,并且塑造和渲染出了后来的梦境以及那些引起情绪波动的感觉呢?此外,各文明创造的神话里有一小部分与另一些讲述人类出现之前远古世界的晦涩传说有着明显的联系,尤其是那些印度传说还谈到了令人茫然无措的时间深渊,而那些传说也成了现代神智学者[注]必须知晓的学识。
[注:神智学——theosophy——是一种讨论宗教哲学和形而上学的学说,关注宗教与自然界中无法解释的规律和现象。]
远古的神话和现代的妄想在有件事上达成了统一。它们认为,在我们这颗行星漫长而且大部分都完全空白的历史里有过许多高度进化并且占据星球统治地位的生物,而人类仅仅只是其中的一员——也许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员。它们说,三亿年前,早在第一批两栖动物祖先爬出温暖海洋的时候,许多匪夷所思的东西就已经就已经建立起了无数的通天高塔,钻研了自然界里的每一处秘密。在这些远古居民中,有些来自群星之间;还有一小部分甚至和宇宙一样古老;另一些则由陆生微生物飞速演化而成,这些陆生微生物与我们这个生物体系里的第一批微生物之间相隔着漫长的时间跨度——几乎就和微生物进化到我们所花费的时间一样长[注]。那些神话所讲述的内容天马行空地跨越了数百万个千年,并且牵涉到了其他的星系与宇宙。事实上,那一切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所能接受的时间概念了。
[注1:原文是others had arisen swiftly from terrene germs as far behind the first germs of our life-cycle as those germs are behind ourselves.整个句子理解没有问题,但是个人感觉“behind”应该是“before”才对。但有可能是英语习惯的问题。]
[注2:真不是我不想翻译成“数十亿年”,原文就是thousands of millions of years。考虑到中文里“百万年”不是个固定的时间单位,所以调换了一下。]
但是,大多数传说里都提到了一个相对较晚出现的种族。它们有着复杂而又奇异的外形,与现今科学所知道的生命形式完全不同,而且一直生活在地球上,直到距离人类出现还有五千万年的时候才突然消失。神话说,它们是所有远古居民中最为伟大的一员;因为只有它们征服了时间的秘密。它们种群里那些心智较为敏锐的成员能够将自己的精神透射向过去与未来,甚至穿越数百万年的鸿沟,学习每个时代的信息,因此,它们学习了地球上所有已经知晓与将会被知晓的知识。这个种族的技艺衍生出了所有关于先知的传说,包括那些出现在人类神话体系里的先知故事。
它们修建的雄伟图书馆里藏着浩如烟海的书卷与图画,上面记录了完整的地球编年史——其中描述了曾经存在,或者将会出现,的每一个物种,同时也叙述了这些物种的历史,并且完整记录了它们的艺术、成就、语言与心理特点。掌握了包含无穷岁月的知识后,伟大种族会从每一个纪元与每一种生命形式中挑选出那些思想、艺术及进程[注1]与自己的秉性和情况最为相宜的研究对象。在获取过去知识的时候,它们需要使用某种不同于已知感官的精神投射方法,这比收集未来知识要困难得多。
[注1:processes ]
[注2:原文是Knowledge of the past, secured through a kind of mind-casting outside the recognised senses, was harder to glean than knowledge of the future.]
探索未来的方法则更容易些,也具体得多。配合以适当的机械辅助,它们能够将自己的精神投射进时间之河,循着普通感官无法察觉的模糊通道,前往想去的时代。当一个精神抵达预定的时代后,它会进行几次初步的试探,从能够发现的所有最高级生命形式里挑选出最好的目标,然后进入那个生物的大脑,在其中建立起自己的脑波频率[注];与此同时,那个被取代的精神则被送回了侵入者所属的时代,并且停留在后者的身体里,直到反转过程开始。投射去未来的精神会停留在未来生物的身体里,伪装成所属种族里的一员,尽可能快速地了解自己所选择的时代,并且学习这个时代里的信息与科技。
[注:原文是 its own vibrations ]
与此同时,伟大种族的其他个体则会细心看管好那个被遣送过来,并困在交换者身体里的精神,确保这个被遣送过来的精神不会对自己正使用着的身体造成任何形式的伤害。此外,一些训练有素、负责问讯的个体会榨取那个精神所掌握的一切知识。如果伟大种族中的其他个体曾经探索过受讯对象所属的未来,并且带回了相应的语言记录,那么这类这类问讯通常以受讯对象所使用的母语进行。如果伟大种族无法用身体器官模仿受讯对象所使用的语言,那么它们会制造出一些巧妙的机器,然后像人类使用乐器一样,用机器发出需要的声音。伟大种族的个体像是一个满是褶皱的巨大圆锥,大约有十英尺高。在这个圆锥的顶端生长着四条一英尺厚、可以伸缩的触肢,而这些触肢的顶端则生长着头部与其他的器官。在其中两只触肢末端生长着巨大的钩爪或者钳螯,它们通过刮擦和敲合这些螯状物来发声交流。而它们十英尺宽的锥体底部则生有一层粘性层,凭借粘性层的收缩和伸张,伟大种族就能自如地蠕动行进。
待到囚徒渐渐平息了内心的惊异与愤恨,适应了这个陌生的临时形象 (假设它原来的身体与伟大种族有巨大差异的话) 并且不再感到恐惧后,伟大种族会允许它研究自己所处的新环境,并且体验身体原主人拥有过的生活——学习类似的知识,体验类似的奇迹。如果囚徒提供了恰当的协助,作为交换,在做好适当的预防措施后,它也会得到一些奖励——例如在雄伟飞行器中所有适宜生活的区域里闲逛;或者坐着像是船一样的巨型原子能[注]交通工具沿着旷阔的大道飞驰;以及在储藏了有关这颗星球过去与未来记录的大图书馆里自由地钻研和学习。这些做法极大地安抚了许多囚徒;因为这些囚徒都有着敏锐的思维,而揭开地球的隐匿秘密——从那些无法想象的过去,到令人晕眩的未来,包括自己生命里的后半段岁月——虽然经常会带来极度的恐惧,但对于它们来说,依旧算得上生命里最重要的经历了。
[注:atomic-engined,那个时代nuclear这个词还没得到广泛使用。]
有时,伟大种族也会允许某些囚徒与其他一些来自未来的囚徒会面——让它们与那些生活在一百年、一千年乃至一百万年之前或之后的意识交换想法。但是,伟大种族会要求囚徒们用它们在各自的时代里所使用的语言将所有的内容完整地记录下来;这样的文件会被送到中央大图书馆中整理归类,记入档案。
此外,伟大种族的社会里还有一类非常特殊的囚徒。它们有着远比大多数囚徒更大的特权。这些囚徒是即将死亡的永久流亡者,因为一些拥有敏锐心智却即将死亡的伟大种族个体为了逃脱精神上的毁灭占据了这些囚徒的身体,因此它们无法再返回自己的时代。不过,这些可悲的流亡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因为伟大种族有着漫长的寿命,这使得它们不是特别热爱自己的生命——特别是那些心智敏锐,拥有精神投射能力的个体。然而,正是因为这些年长的个体进行了永久的精神交换,所以后来的历史——包括人类历史——里才会出现一些人格永久转换的记录。
而在正常的探索过程中,当前往未来的个体掌握了它希望了解的东西后,它会制造出一台与开启这段旅行时所使用的机器类似的设备,然后反转整个投射过程。就这样,它会再次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并重新进入自己的身体,而早前遣送过来的精神也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里。但是,如果有一方的身体在精神交换的这段时间内死亡了,那么反转过程就无法进行。一旦出现这种事情,前往未来进行探索的伟大种族——与那些试图逃避死亡的个体一样——必须在未来的怪异躯体里度过余生;或者,那个囚徒——就像那些等死的永久流亡者一样——在属于伟大种族的时代和身体里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此外,一个伟大种族个体也可能与另一个同类进行精神交换,在这种情况下,被交换方的命运就没那么可怕了——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因为在它们的时代里,伟大种族始终都密切地关注着自己族群的命运。那些逃避死亡的伟大种族很少占据同类的躯体——主要是因为垂死者如果与未来的伟大种族个体进行精神交换会遭到极端严厉的惩罚。一旦进行此类投射,伟大种族们会在未来的新身体上做好安排,随时准备惩戒那些心怀不轨的个体——有时,它们甚至会强制性地反转整个投射过程。有时它们会为了探索进行非常复杂的精神交换,有时来自过去的个体会与从未来交换过来的精神进行第二次交换,像这类事情都会被记录在案,并得到细心的修正。自伟大种族发现精神投射后,它们写下细致而又易于识别的记录,追踪那些从过去传送到当前时间段并进行短暂或长期逗留的个体。
当外族生物的精神即将返回未来重获自己身体的时候,伟大种族会用一种复杂的机器催眠装置抹去它在伟大种族的时代里学习到的一切知识——这是因为它们发现向未来输送大量知识会导致某些相当麻烦的后果。它们也进行过几次清醒状态下的传送,而这些传送全都引起了——或者将会在已知的未来引起——巨大的灾难。 (根据古老神话的记载) 其中的两起事件使得人类了解了有关伟大种族的事情。而现如今,这个远在万古之前的世界只残留下了某些位于偏远地区与大洋深处的巨石遗迹,以及《纳克特抄本》上的残破的文字。
由于接受了催眠,当被囚禁的精神返回自己的时代后,交换期间的经历只会在它的脑海里留下一些极为模糊和破碎的印象。由于所有能够被抹掉的记忆都被抹掉了,因此大多数受害者的脑海里只有一片梦境遮蔽的空白——这片空白会一直延伸到它第一次经历交换的时候。有些受害者能够比其他受害者回忆起更多的东西,这些逐渐重现的记忆在极少数情况下会带出一些从禁忌过去到遥远未来的信息。而这当中的某些信息,或许一直被某些异教团体与组织秘密地保守着。像是《死灵之书》就记载了这样一个存在于人类社会中的异教团体——据说,他们有时会为那些从亘古来到当下展开旅行的伟大种族精神提供的帮助。
另一方面,伟大种族逐渐成为了几乎无所不知的存在,并且转而与其他星球上的生物进行精神交换,开始探索那些生物的过去与未来。此外,伟大种族也试图透彻地了解种群故土——某颗位于深空之中、死寂了千百万年的黑色星球——的过去与起源,因为伟大种族的精神并非起源于地球,而且远比它们的肉体还要古老。它们是某个垂死的古老世界中的居民。在掌握了终极秘密后,它们开始向外探索,寻找到能够让种群继续生存下去的新世界与新种族;然后,它们将精神全体投射向那个最适宜自己占据的未来种族——也就是十亿年前生活在我们地球上的那些锥状的生物。当它们的精神占据了那些锥形生物的肉体时,伟大种族就诞生了;与此同时,无数属于那些锥状生物的精神则被送去了那个垂死的世界,留在令它们恐惧的身体里等待毁灭的降临。以后,这个种族将会再度面临灭绝的威胁,而它们会再次将种群中最优秀的成员送向遥远的未来——它们将会在那里找到全新的身体。
这就是那些相互交织的传说与幻想。大约1920年的时候,我的研究工作终于有了前后一致的轮廓,而我觉得先前紧绷着的神经有了一丝放松的迹象。说到底,虽然这都是由盲目的情绪导致的奇想,但它们不恰好简单地解释了发生在我身上的大多数异状么?失忆症发作期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将我的注意里转移到某些邪恶的研究上——然后,我会因此阅读那些被视为禁忌的传说,并且寻找那些恶名昭彰的古老异教,与其中的成员会面。这些事情显然为我在记忆恢复后产生的离奇梦境与烦乱感觉提供了材料。至于那些用梦中的象形文字——以及我不知道的语言——所书写的脚注,我依旧没有合理的解释,不过我能将这些事情怪罪给图书管理员——我的第二人格能够轻易地学会少量的其他语言,而那些象形文字无疑是那个第二人格根据古老传说的描述自己想象出来的,后来这些想象也融合进了我的梦境。我与几个知名的异教领袖有过几次交谈,并且试图从中得到某些印证,但却从未成功地建立起正确的联系。
有时候,看到如此多的远古时代里发生了如此多的类似病例依旧让我感到担忧,正如我刚接触它们时也为此感到焦虑,但回过头来我又想到,在过去那些诱发想象的民间传说肯定要比现在更加流行。或许,第二人格读到的那些传说对于其他有类似经历的失忆症患者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已耳闻目染很长一段时间了。而当这些病人失去记忆后,他们以为自己就是那些家喻户晓的神话生物——那些虚构的、会与人类交换精神的入侵者——因此他们会开始搜寻知识,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要把这些知识带回一个存在于幻想里、不属于人类的古老过去。而当失忆症好转之后,他们又反转了这种联想过程,认为他们是被侵入者占传送到过去的囚徒,而非入侵者本身。因此他们的梦境与虚假记忆就会按照通常的神话发展演化。
虽然这些解释看起来有些累赘繁复,但是它们最终还是取代了我能想到的其他假设——主要是因为其他假设更加经不起推敲。而且许多声名显赫的心理学家与人类学家也都渐渐接受了我的解释。我越是思索,就越觉得这些解释似乎真的站得住脚;直到最后,我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真正有效的壁垒,很好地阻隔了那些依旧侵扰着我的离奇梦境与怪诞感觉。如果我真的在晚上梦见什么奇怪的景象,那也只是我读过、听到的东西;如果我真的有什么古怪的厌恶感、怪异的时间观和错误的假记忆,那也只是第二人格学习到的神话在回响而已。我梦见的一切与我感觉到的一切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虽然那些梦境 (而非那些抽象的感觉) 变得越来越频繁,并且包括进了越来越多的可怕细节,但在这种见解的庇护下,我依旧极大地改善了自己的精神状态。到了1922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可以重新接手稳定的工作了,我甚至还把自己新学到的知识派上了实际的用途,并且在大学里谋到了一份心理学讲师的工作。我在政治经济学的职位早已让给了其他人——而且到了这个时候,经济学的教学和研究方法也与我执教时有了很大的变化。我的儿子此时已经成为了一名研究生——这段经历最后使得他成为一名心理学教授。而且我们还在一起工作了很长的时间。
IV
不过,我保留了先前的习惯,坚持详细地记录那些离奇怪诞的梦境。它们不断地涌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越来越栩栩如生。我觉得只有把这些记录整理成为一份心理学方面的档案才能发挥它们的真正价值。梦境里瞥见的东西特别像是回忆里的场景,这让我觉得格外讨厌,但我相当成功地抵御了它们的侵袭。在记录的时候,我会将那些幻景当作真实看见的事物来对待;但在其他时候,我会将它们抛在一边,当作夜间出现的虚无幻想。我从不在日常交流时提到这些事情;不过,像是这样的事情总会慢慢泄露出去,而有关它们的报道引起了种种怀疑我精神状态的传闻。可笑的是,只有那些不了解内情的门外汉才会相信这些谣言,没有哪个精神病医生或者心理学家会严肃看待它们。
由于更完整的描述与记录已经移交给了那些严谨审慎的学者,因此我只会在提及一小部分1914年后出现的梦境。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存在于我大脑里的障碍显然出现了松动的迹象,因为我梦见的内容明显多了起来。不过,它们始终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似乎缺乏明确的目的。在这些梦境里,我能自由活动的范围似乎逐渐变大了。我梦见自己漂浮着越过许多稀奇古怪的石头建筑;或者经过一些似乎属于寻常运输网络的巨型地下通道,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有时候,我会来到一些建筑的最底层,看到那些被金属条密封的庞大活板门,它们的周围弥漫着恐惧和禁忌的氛围。我还看见许多大得惊人的棋盘状水池,以及许多摆放着各式各样、匪夷所思奇怪器械的房间。后来,我还看见了巨大的洞穴,以及安装在洞穴里的复杂机器——那些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机器,也完全不知道它们的用途——在过了很多年后,我才开始在梦里听见它们发出的声音。需要说明的是,在那个梦境世界里,我始终只能得到两种感觉——视力与听觉。
而真正恐怖的噩梦始于1915年5月。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在梦境里看到了活物。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完整研究过那些神话与历史病例,因此完全不知道梦境会出现什么东西。可是,随着思维障碍逐渐瓦解,我看见建筑的各个角落与下方的街道上出现了一团团稀薄的雾气。然后,这些雾气渐渐地清晰了起来,有了实际的形体,到后来,我甚至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楚它们的轮廓,而这让我觉得格外不安。它们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彩虹色锥体,约十英尺高,底部的直径也有十英尺。整个锥体由一类凹凸不平、略带弹性的物质构成,上面覆盖着鳞片。锥体顶端延伸出四条一尺厚的圆柱形柔软触肢。与锥体基座一样,这些触肢也是由那种粗糙不平的物质组成的。有时候,那些触肢会收缩起来,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另一些时候,它们会伸展得很长——最长的时候大约有十英尺。有两条触肢的末端生长着巨大的爪子或钳螯;另一条触肢的末端则生长着四个喇叭状的红色器官;最后一条触肢的末端则生长着一个不规则的淡黄色球体——球体的直径大约有两英尺,并且在它的赤道环[注]上分布着三只大号的黑色眼睛。这个“头部”的顶端生长着四条纤细的灰色肉芽,而肉芽的顶端生长出花朵一样的器官;而在球体下段则挂着八条浅绿色的触须或触角。圆锥形躯体的边缘环绕着一层橡胶般有弹性的灰色物质,通过这层物质伸展和收缩,整个锥体就可以蠕动着行进。
[注:central circumference]
它们的行为虽然没有恶意,但却比它们的外形更让我感到恐惧——因为看见怪诞的东西做出只有人类才会做的行为往往会给我们带来莫大的冲击。我看见那些东西在巨大的房间里有目的地爬来爬去,从架子上取下书籍,然后拿着它们放到巨大的桌子上,或者把桌子上的书归还到架子上;有时候,我还看见它们用头部下方淡绿色的触须抓握着一支特别的长杆孜孜不倦地书写着什么。它们使用触肢末端的钳螯携带书籍,也通过敲击和刮擦它们来与其他个体进行交流。那些东西没有衣服,但却会将挎包或者背囊一样的东西悬挂在自己锥形的身体上。虽然它们会频繁地上下运动头部,但在通常情况下,这些东西会把自己头部,以及与头部相连的触肢,保持在高于锥体顶端的位置上;而另三条触肢在不用的时候则会垂落在圆锥的侧面,收缩到只有大约五英尺的长度。它们能非常快速地阅读、书写与操纵机器 (这些东西似乎能通过某种方式,用思维来操纵桌子上的机器) ,从这些举动来看,我觉得它们拥有远超人类的智能。
一段时间后,这些东西占满了梦境里的每个角落。我看见它们在巨大房间与走道里成群结队地蠕动爬行;在拱形的地下室里保养模样怪诞的机器;或者在宽阔的大道上驾驶着船一般的巨型交通工具自由飞驰。此外,它们带来的恐惧感也渐渐消散了,因为这些生物与周围环境相处得非常融洽,就像是场景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开始注意到不同个体间的差异,也注意到有一小部分个体的行动似乎受到了某种管束。虽然那一小部分个体与同类并没有外表上的区别,但它们会都表现出千奇百怪的姿势与行为,让我能够很轻易地将它们与大多数普通个体区分开来;而且即便在这一小撮个体间,各自的表现也大不相同。在那些模糊的梦境里,这一小撮个体总是在书写文件。它们各自使用着不同种类的文字,但从来不用大多数个体在书写时使用的那种典型的曲线象形符号。我觉得自己还看见了少数我们所熟悉的字母。这类个体在工作时通常会比其他个体慢上很多。
这段时间里,梦中的我似乎是一个没有实体的意识。我有着比平常更宽阔的视野;能够自由地漂浮在空中,但却只能在寻常的街道上以普通的速度四处移动。但1915年8月的时候,事情出现了变化,某些迹象开始让我感到困扰,并且让我觉得梦中的自己其实有一个实在有形的身体。之所以说困扰,是因为最初浮现的迹象是一种完全抽象、但却极度让我恐惧的联想——因为我将之前提到的那种厌恶自己身体的感觉与我梦境里的场景联系在了一起。有一阵子,我在梦里总是避免低头看自己的身体,而且我还记得每当自己发现那些古怪的房间里没有大镜子时总会觉得特别的庆幸。有件事情让我觉得尤其不安:梦中的我经常能从上方俯看那些巨大的桌子——但那些桌子的高度绝对不会低于十英尺。
虽然在梦里我一直竭力避免低头看自己,但我却很想知道自己究竟会看到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病态的诱惑变得越来越强烈。直到一个晚上,我忍不住向下瞥了一眼。起先,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但片刻之后,我意识到了其中的原因——因为我的头连接在一条能够自如伸缩、而且长得难以置信的脖子末端。而当我缩回自己脖子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个满是皱纹的彩虹色身体——一个十英尺高,底部也有十英尺宽的圆锥体。接着,下一刻,我尖叫着不顾一切地从睡梦的深渊里爬了出来——那声尖叫大得足以吵醒半个阿卡姆城的居民。
在反反复复地经历了好几周这样的恐怖噩梦后,我才勉强接受了自己在梦境里的可怕形象。在之后的梦境里,我开始切实地感受到身体的运动,我会蠕动着经过其他未知的东西;阅读那些从望不见尽头的架子上取下来的可怕书籍;或者用垂挂在头部下方的绿色触须抓握住一根尖棒在巨大的桌面上一连写上好几个小时。我在梦境里读到和写下来的东西会一直残留在记忆里。那些书籍里讲述了其他世界,乃至其他宇宙,的可怖历史;也讲述了某些存在于所有宇宙之外的无形生命的悸动。那当中记载了居住在那些早已被遗忘的过往世界里的种种奇异生物;也记载了生活在人类灭绝数百万年后、有着怪诞形体的智慧们所创造的可怖历史。此外,我还看到了许多存在于人类历史中的秘密篇章——现代学者甚至都不曾想象过它们的存在。大多数此类材料都是用象形文字书写;在一些嗡嗡作响的机器的帮助下,我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学会了这种语言。它显然是一种黏着语[注],所使用的词根系统与人类语言全无相似之处。我也见过另一些使用未知语言编写的书籍,和之前的象形文字一样,我用同一种奇怪的方法学会了它们。还有一些书籍是用我知道的语言书写的,但数量非常稀少。我也看见过许多极为精巧的图片——有些插在文字记录之中,有些则单独装订成册——它们给予了我很大帮助。在梦里,我似乎一直在用英语记录自己时代所发生的事情。醒来后,我发现那些在梦中精通的未知语言全都变成了一些微不足道也毫无意义的片段,但它们所讲述的内容却一直保留在我的脑海里。
[注:语言学对于语言的一种分类。这类语言通过在名词、动词等实词后添加各种词缀来实现不同的语法功能。它在构成句子时相对比较简单,但有非常复杂的词根词缀系统。日语就是典型的黏着语。]
甚至早在我开始研究相似的失忆症病例,或者阅读那些无疑是从此类梦境里衍生出的古老神话前,我就已经弄清楚了许多事情。我知道这些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东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种族,知道它们征服了时间,并且能够将自己的精神投射到每一个时代进行探索。我还知道,自己是被强行带到那个时代去的,因为另一个精神来到了我所在的时代,占据了我的身体。而且,那些表现奇怪的个体内同样寄居着其他时代来的精神。我似乎还能通过某种敲击钳螯的怪异语言与其他从太阳系的各个角落带到这里来的智能生物们进行交谈。
在与我交谈的对象中,有一个精神来自无数个世纪之后的金星;还有一个则来自数百万年前的木卫六。而那些原本就生活在地球的精神则更为多样。有几个曾经是某种生长着膜翼与星形头部、有点儿类似植物的生物,来自古近纪的南极大陆[注1];有一个曾经是有智慧的爬虫,来自传说中的伐鲁希亚[注2];有三个曾经是崇拜撒托古亚[注3]的长毛生物,来自人类出现之前的终北之地[注4];有一个是极度可憎的丘丘人[注5];另两个曾经是某种蛛形生物,来自地球毁灭前的最后一段岁月;还有五个是人类灭绝之后出现的某种极具适应性的鞘翅目生物——有朝一日,伟大种族将会面临一场恐怖的灾难,那时它们会把种群中最聪慧的心灵全体转移到这些昆虫们的身上。除了这些异族外,我还见到了一些原本属于人类各个亚种的精神。
[注1:古近纪距今6500万年~距今2330万年 (旧称早第三纪) ,关于这些生物可参见《疯狂山脉》]
[注2:Valusia,蛇人的第一个王国。最早出现在罗伯特·E·霍德华的野蛮人系列故事《库尔》 (Kull) 中。]
[注3:Tsathoggua,撒托古亚,旧日支配者之一,为一长有黑色软毛、如蟾蜍般巨腹的人形存在。最早由克拉克·顿·史密斯创造并写入《终北之地》系列故事 (Hyperborean cycle) 。
[注4:Hyperboreans,该词原意为“北方净土之民”,源自希腊神话,指一群居住在色雷斯以北的虚构的人物。在克苏鲁神话中它出自克拉克·顿·史密斯的《终北之地》系列故事。]
[注5:Tcho-Tchos,克苏鲁神话中虚构的一种身材矮小的类人种族。]
我与许多精神交谈过。其中有生活在公元5000年的杨利[注1],他是位哲学家,来自一个名叫赞禅[注2]的残酷帝国;还有一位生活在公元前50000年的将军,他属于一支在当时统治着非洲南部、有着硕大头颅的棕色人种[注3];还有生活在十二世纪的巴托罗缪·考尔西,他是一位居住在佛罗伦萨的僧侣;还有生活在洛玛大陆[注4]的一位国王——在他去世十万年后,来自西方的矮小黄种伊奴托人[注5]征服了他曾统治过的土地;还有生活在公元16000年的努格·索斯,他是黑暗征服者中的一位魔法师[注6];还有一个名叫泰特斯•塞普罗纽斯•布莱瑟斯的罗马人,他是古罗马苏拉[注7]治下的一名法官;还有生活在埃及第十四代王朝的卡普涅斯[注8]——他向我讲述了有关奈亚拉托提普的恐怖秘密;还有生活在亚特兰提斯中部王国的一名祭司;还有一位名叫詹姆斯·伍德维尔的英国绅士,他生活在克伦威尔时代的萨福克郡;还有印加帝国的一名宫廷天文学家;还有一位名叫内维尔·金斯顿·布朗的澳大利亚物理学家,他将死于公元2158年;还有一名生活在太平洋上已经消失的耶和帝国[注9]中的大魔法师;还有生活在公元前200年的提奥多提德,他是希腊属大夏国的官员;还有一位生活在路易斯十三世时期,名叫皮埃尔·路易斯·蒙塔吉尼法国老人;还有公元前15000年西米里族[注10]里一位名叫罗姆·雅的首领;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他们讲述了许多令人惊骇的秘密与让人目眩的奇迹,几乎超出了我大脑的承载极限。
[注1:Yiang-Li]
[注2:Tsan-Chan]
[注3:the great-headed brown people]
[注4:Lomar,在克苏鲁神话中这是远古时期从海里升起的一块土地。]
[注5:the squat, yellow Inutos,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以因纽特人 (Inuit) 为原型杜撰的一个人种。]
[注6: a magician of the dark conquerors ]
[注7:Sulla,约公元前138~前78,古罗马统帅,政治家,独裁者,为Lucius·Cornelius·Sulla]
[注8:Khephnes, an Egyptian of the 14th Dynasty,大概在公元前十七世纪左右。]
[注9:Yhe]
[注10:原文为Cimmerian,这个词是指荷马史诗中居于阴暗潮湿土地上的西米里族。另外克苏鲁神话中的这个种族可能起源于罗伯特·E·霍德华笔下的终北之地系列小说。]
每天早上,我都怀着兴奋的心情清醒过来,有时还会狂热地试图去证实或者推翻那些落在现代知识范畴内的信息。某些人们习以为常的事实逐渐展现出了全新的可疑面貌。更让我惊异的是,那些梦中的想象居然能令人惊异地填补上科学与历史中的空白。那些可能被历史隐藏起来的秘密让我感到不寒而栗,而那些可能在未来降临的威胁亦让我瑟瑟发抖。那些于人类消失之后出现的生物在谈话时暗示了人类的命运,那些话语给我带来深远的影响,因而我不会将它们写在这里。但是,在人类消失之后,将会出现一个强大的甲虫文明。终有一天,伟大种族的远古世界会迎来可怕的末日,而它们会将种群中最聪慧的精神投射向未来,占据那些甲虫的肉体。然后,待到地球即将终结之时,那些能够转移的心智会再次超越时空的界限,前往新的目的地——下一次的移居对象会是一群生活在水星上的球茎植物。但在伟大种族离开地球之后,最终毁灭降临之前,还有一些居民依旧生活在地球上。它们可悲地攀附在冰冷的星球表面,挖掘洞穴钻向星球内部充满了恐怖的核心。
与此同时,在梦境里,我总是在没完没了地记录自己时代的历史,而我写下的记录将会存放进伟大种族的中央档案馆——这类工作部分是出于自愿,另一半则是因为伟大种族们承诺会因此提供更多的书籍和旅行机会。由于频繁地梦见在中央档案馆里工作和查阅书籍,因此我对那些档案馆非常了解。它们是一些靠近城市中心的巨大地下建筑。为了让这些建筑能够在种族存续期间一直使用下去,并且承受住地球上最剧烈的灾变,这些巍峨的仓库被修建得非常厚实,如同山脉一般,远比其他任何建筑更加坚固。
所有信息都以书写或印刷的方式记录在一页页由异常坚韧的纤维制作的宽大织物上。这些织物会被装订成一本本从上端翻开的书,然后装进由某些密度很小的奇特灰色不锈金属制作的箱子里。这些箱子上装饰有数学图案,并且用伟大种族使用的曲线象形文字注上了书的标题。所有的箱子都被储藏在一级级长方形的储藏隔间内。这些隔间也是用同一种不锈金属制作的,并且能够用由复杂弯曲结构组成的球形把手锁住——这让那些隔间看起来像是一座座能够关闭并上锁的书架。按照要求,我撰写的材料被放置在最低层的促藏隔间里。那是脊椎动物层——专门用来存放脊椎动物发展出的文化,其中包括人类,也包括在人类出现之前曾统治过陆地的爬行动物与长毛哺乳动物。
从未有哪个梦境向我完整地展示过伟大种族的日常生活。所有的梦都是不连贯的模糊片段,而且这些片段肯定不是按照正确的顺序逐渐呈现。例如,我只能片段地回忆起梦里的器具安排;但我似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号石头房间。作为囚犯受到的限制逐渐取消了,因此某些梦里出现了新的场景:像是在旷阔的丛林大道上旅行;在某些古怪的城市里逗留;以及探索某些没有窗户的暗色岿巍废墟——在面那种废墟时,伟大种族们总会退缩避开,并且表现出古怪的恐惧。我还曾搭乘拥有多层甲板、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的雄伟航船在海上远航;或者坐在类似火箭[注1]、依靠电磁斥力[注2]升空与移动的密闭飞行器里穿越蛮荒地区。在温暖辽阔的海洋对岸还有另一些属于伟大种族的城市。在一块遥远的大陆上,我看到了几座由长着黑色鼻子的有翼生物建造的简陋村庄——当伟大种族为了逃避逐渐蔓延的恐怖灾难,将最聪慧的心智送往未来后,这些生物会进化成为一种占据统治地位的物种。平坦的地势与繁茂的绿色始终都是那些场景里的基调。山坡都很低矮、分散,而且通常都是火山作用的结果。
[注1:projectile-like,那个时代已经有简单的火箭了,洛夫卡拉夫特设想的应该是火箭或炮弹一类的东西。]
[注2:electrical repulsion]
我还见过许多动物,多到可以写出好几本书来。所有的动物都是野生的,伟大种族有着高度机械化的社会,因此它们在很早以前就不再蓄养家畜了。它们的食物也都是蔬菜与合成食物。我看见体型巨大、行动笨拙的爬行动物在氤氲的泥沼打滚;在阴郁的天空里扑翼;在海洋和湖泊里喷水;我总幻想着觉得自己能根据古生物学知识认出一些古老生物更小也更古老的始祖——像是恐龙、翼手龙、鱼龙、迷齿动物[注1]、喙嘴翼龙[注2]等等。及其他一些古生物学中经常提到的生物。但我没有看到鸟类或哺乳动物。
[注1:三叠纪时期的古两栖动物,为迷齿亚纲,类似现代的大鲵]
[注2:翼龙里的另一类,体型较小,有长尾与带齿的喙。与翼手龙的主要区别在于,后者只有很短的尾部。]
地上和沼泽里经常能看到蛇、蜥蜴和鳄鱼[注]。昆虫嗡嗡地在茂密的植被里不停地穿梭。在遥远的海面上,一些看不见的未知怪物将如同山峰一般的水珠喷射向氤氲的天空。还有一次,我梦见自己乘坐带有探照灯的巨型潜水艇,进入大洋深处,瞥见一些活的、巨大得令人畏惧的恐怖生物。我还看见许多沉没在海底、不可思议的城市废墟,海百合、腕足动物、珊瑚以及鱼类随处可见。
[注:在他所描述的那个时代,其实看不到蛇。蛇的出现要晚得多。]
我的梦很少反映伟大种族的生理、心理、社会习俗或详细历史。因此,我在这里写下的零散碎片多数是研究古老神话与其他病例时积累下的信息,而非梦中的情景。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阅读与研究工作很快就在很多方面赶上,甚至超过了那些梦境;因此,某些片段的梦境有了进一步的解释,并且为我了解到的信息提供了佐证。这一情况让我感到非常欣慰,因为它们证实了我的理论——我的第二人格阅读了类似的神话,并且进行了类似的研究,而这些举动编织出了我脑内的虚假记忆。
那些梦境所反映的时代大约在两亿五千万年[注1]前,古生代向中生代过渡的时期。但伟大种族所占据的生物种群并没有在陆地进化史上留下后裔——现代科学甚至都没发现它们存在的证据。它们是一种奇特的、种群单一、高度特化的有机体,既像植物也像是动物。这些生物有一套奇特的细胞活动机制,因而几乎不会觉得疲劳,完全不需要休息。它们通过生长在巨大柔韧触肢末端的红色喇叭形器官来获取养分——食物通常是半流体的物质,而且从各方面来说都与现存动物的食物完全不同。这些生物有两种我们很熟悉的感官——视力与听觉,后者通过它们头上生长在灰色肉芽顶端的花朵状器官来获取——除此之外,它们还有许多人类难以理解的感官 (不过,那些借居在伟大种族身体里的异族精神没办法使用这些感官获取信息) 。它们的三只眼睛分散得很开,能够提供比人类宽得多得视野。它们的血液是一种非常粘稠的深绿色脓浆。这些生物不进行有性生殖,而是用聚集在身体底端的种子或孢子来繁育后代。这些种子只能在水中发育,因此它们会用很浅的大号水箱来培养年幼的个体。不过,由于它们的生命周期很长——通常有四到五千年——所以它们通常只会抚养很少量的后代。
[注1:与第三章的问题相同,原文为150,000,000 years ago, when the Palaeozoic age was giving place to the Mesozoic。但古生代与中生代的衔接是从二叠纪过渡到三叠纪,也就是大约两亿五千万年前后。洛夫克拉夫特对于这段地质历史认识有误,《疯狂山脉》里也有类似的错误。]
有明显缺陷的个体一经发现就会被迅速地处理掉。由于缺少触觉与痛觉,所以它们只能利用可视的症状来分辨疾病与将死的迹象。它们会举行庄严的葬礼来焚化死亡的个体。之前也提到过,偶尔会有某个敏锐的心智会将自己投射向未来,逃脱死亡的命运;但这类事情并不多见。一旦发生,伟大种族会尽可能善待这个从未来送来的精神,直到它最终死在这个陌生的皮囊里。
伟大种族们似乎组建了一个松散的国家或者联邦,虽然被明确地划分成四个不同的行政区域,但却共用主要的政府机构。所有行政区域都采取某种法西斯式的社会主义[注]作为自己的经济政治制度。主要的资源被合理的分配给每个个体。所有有能力通过某类教育与心理测试的个体通过投票推选出一部分个体组建小型的管理委员会行使国家权力。虽然年轻一代通常由家长抚养长大,而且它们也承认同一世系的不同个体之间的确存在有感情纽带,但伟大种族不会过分注重家庭组织的作用。
[注:fascistic socialism,此处的“法西斯”是此词的原意,即“以集体——国家、民族、种族或社会阶级之下的社会组织——压制个人的政治思想。”是极端形式的集体主义。后文的描述基本阐述了这种政治思想的核心理念。]
当然,在某些方面,伟大种族也有着与人类相似的观点与制度。这一点在那些高度抽象的方面,以及所有生物普遍存在的基本要求方面表现得格外明显。此外,伟大种族在探索未来时,如果遇到了喜欢的思想和理念,也会刻意地进行模仿和引入,这造就了另一小部分与人类的相似之处。每个公民都要参与制造业进行劳动,但由于产业已经高度机械化,因此公民只需要在这方面花费很少的时间;它们常常利用大量的空闲时间从事各式各样的智力与艺术活动。它们科学水平已经达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高度。虽然,在我梦见的那段时期,艺术活动已经不再处于巅峰状态,但却依旧是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需要经常应对远古时期的骇人地质剧变,同时保护它们的雄伟的城市不遭破坏,因此它们的技术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它们的社会里极少出现犯罪,即使出现了犯罪也能交由极度高效的警务系统进行处理。惩罚措施范围很广,从剥夺特权、监禁到死刑或者严重的精神折磨。但在实施惩罚前,它们详尽地研究犯罪者的动机。它们也会进行战争,在最近几千年里大多是内战,有时是抵抗爬虫或章鱼一样的入侵者,或者来自南极、生长着膜翼与星形头部的远古者。虽然并不频繁,但都会毁灭性破坏。另一方面,它们总保留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所有士兵都装备着一种能够产生强大电能、照相机模样的武器。它们随时待命出击,但却很少有个体会提及那支军队的目的。但这显然与伟大种族们对那些黑暗无窗的废墟以及在地下被金属条所加固的活板门表现出的无穷恐惧存在着某些联系。
伟大种族大多不会谈论玄武岩废墟与封闭天窗带来的恐惧——最多只会私下悄悄地谈论。普通架子上摆放的书籍明显回避了一切与它们有关的具体信息。所有伟大种族都将这一话题视为禁忌。它似乎与发生在过去的可怕战斗有关,也与迫使伟大种族将它们最聪慧的精神送向未来的最终灾难有关。虽然梦境与传说展现的信息全都支离破碎,没办法尽善尽美;但在这件事情上,它们表现得更加讳莫如深,令人困惑。那些含糊的古老神话回避了这个话题——或者,所有的暗示都因为某些原因给彻底抹去了。而我的梦,以及其他记录在案的梦境,也极少展现这方面的内容。伟大种族们从来都不会刻意提起这件事情,我只能从那些观察力更加敏锐的异族精神那里收集到些许的信息。
根据这些片段给出的信息,这种恐惧的根源是一个恐怖的、比伟大种族更加古老的种族。那是一群极度怪异、有点儿类似水螅的存在。在六亿年前,它们穿越空间,从某些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宇宙抵达了太阳系,并且统治了地球与其他三颗行星。它们的身体只有一部分是我们所能理解的物质,而它们的意识以及感知世界的方式也与地球生物完全不同。例如,它们没有视力,因而它们的精神世界是一系列怪诞、非视觉的概念的集合。不过,这个种族仍然具备部分的形体,能够使用由普通物质所构成的工具;它们同样需要居住的地方——虽然是非常奇怪的居住地。虽然它们的感官能够轻易的穿透任何物质的阻碍,但是它们的身体[注]却不能。某种形式的电磁能量能够彻底摧毁它们。它们拥有飞行的能力,但却没有翅膀,也没有任何可见的飘行方法。它们的思维构造非常的特别,因此伟大种族没办法与它们进行精神交换。
[注:原文是 their substance,准确地说应该是,“构成它们的东西 (substance) 却不能(穿透物质(material))”。]
降临地球后,那些东西修建了由无窗高塔组成的巍峨玄武岩城市,并且开始骇人地猎捕任何能够找到的生物。也就在那个时期,伟大种族们的精神穿越虚空来到了地球上,告别了它们位于银河之外的昏暗家园——充满争议而又令人不安的埃尔特顿陶片[注]将那个世界称为“伊斯”。降临地球后,伟大种族利用自己制造的设备轻易地击败那些掠食者,并且将那些掠食者赶进了那些与它们居所相连、已经成为栖息地一部分的地底深洞。随后,伟大种族封堵了那些洞穴的出口,将它们留在地下听之任之。此外,伟大种族占领了这个种族留下的大多数巨型城市,并且保留了某些重要的建筑——与其说这是因为伟大种族太过漠视、冒失,或者太过热衷科学和历史方面的研究,倒不如说是种盲目迷信的行为。
[注:最早由Richard F. Searight创造的一本虚构书籍,但这一创造当时并没有出版 (他在一部小说的开头引用了“埃尔特顿陶片”,但在出版时却将引用删掉了) 。后来Lovecraft等人均使用过这个名词。Chaoisum在出版CoCTRPG规则书时才明确了“埃尔特顿陶片”的性质,将它描述为一些书写有许多特殊符号的神秘陶土碎片。]
然而千百万年后,一些隐约的邪恶征兆开始逐渐显现。地下世界里的远古之物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多。伟大种族的某些偏远小城市,以及某些没有伟大种族居住的荒废古城里零星地发生了一些格外骇人听闻的侵入事件——因为在那些地方,通往地底深渊的入口并没有得到妥善的密封与看守。后来,伟大种族采取了更加严格的预防措施,并且永久地封堵了许多前往深渊的通道。但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伟大种族还是留下了一些通道,如果那些远古之物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破封锁,它们还能在战略上利用这些通道对远古者进行打击。毕竟地质变动虽然会阻塞原有通道,并且逐渐摧毁外部世界剩余的远古建筑与废墟,同时也会产生新的、意想不到的裂缝。
远古之物的侵入肯定让伟大种族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惊骇,因为这些事情在它们的心里永远地蒙上了一层阴影。这种根深蒂固的恐惧使得伟大种族绝不会提到那些生物的模样——因此,我从未见过任何有关它们外貌的清晰叙述。有些含混的描述说它们有着可怕的塑性,而且能够短暂地消失隐形。还有一些片段的传言宣称它们能够操控强风,并且将之当作武器。其他似乎相关的特征还包括,奇异的哨音,巨大有着五个趾印的足迹等等。
那场必将到来,而且让伟大种族感到绝望恐惧的末日显然与这些远古之物最终成功侵入地表世界有着重要的联系。这场末日会迫使它们必须将千百万聪慧的精神送入时间之河,跨越时间之渊,前往更安全的未来,占据另一批奇异的身体。投射向未来的精神已经清晰地预言了那场恐怖的末日,而伟大种族决定凡是有精神投射能力,能够逃离灾难的个体都会被送去未来避难。参考这颗星球的历史,伟大种族知道这场灾难只是远古之物的报复行动,那些生物没有占领地表世界——因为在探索未来的过程中,伟大种族发现后来出现和灭绝的种族并没有受到那些怪异存在的侵扰。或许,那些东西更愿意待在地底的黑暗深渊,而非复杂多变、被风暴肆虐的地球表面,因为对它们来说,光明没有任何价值。或许,在亿万年的时间里,它们慢慢地软弱退化了。事实上,当下一批寄主——那些人类消失后出现的甲虫生物——开始繁荣兴旺时,那些怪异的东西已经彻底灭绝了。与此同时,虽然恐惧让伟大种族封锁了与那些东西有关的一切内容——不论是日常的谈论,还是能够阅读的记录通通被抹去了——但它们依旧小心警戒着,并且随时准备好使用强大的武器。而那些封闭的活板门与无窗的黑色古塔周围也将永远环绕着无可名状的恐怖氛围。
V
这就是我每晚梦到的世界。只不过那些梦境带给我的总是些模糊、零碎的回音。我从未想过要去寻找这些骇人意象的真实含义,因为它是完全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建立在那些虚假的记忆上——大多都是一些抽象感觉带给我的结果。我之前也说过,研究工作帮助我很好地抵御了那些感觉,并给予了它们理性且合理的解释;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地适应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这也让我能够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心智。虽然我偶尔还是会短暂地感受到那种模糊但却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惧,但它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将我完全吞噬了;1922年后,我重新过上了非常正常的生活。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我应该将自己的经历——以及同类病例与相关的民间传说——进行明确地整理汇总,并出版发行,方便那些严谨的学者做更进一步的研究;因此,我准备了一系列论文简要地概括了整件事情的背景,然后为一部分我在梦中记下来的形状、场景、装饰纹样以及象形文字绘制了粗糙的素描。这些论文于1928到1929年陆续发表在了《美国心理学会期刊》上,但却并没引起多少关注。与此同时,我依旧在尽可能详细地记录自己的梦境,虽然越来越多已经完成的报告已经占满了大片地方,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1934年7月10日,美国心理学会转交给了我一封信。这封信开启了这场疯狂苦难的最终,也是最恐怖的篇章。信封盖着西澳大利亚州皮尔巴拉的邮戳。我根据签名打听到寄信人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采矿工程师。随信寄来的还有一些非常奇特的照片。我会在这里全文誊抄整封信件。我想所有读者都能够想象在看到这封信与随信的照片时,我会受到多大的震动。
一时间,我几乎昏厥过去,并且拒绝相信信件的内容;虽然我经常觉得那些渲染了梦境的神话传说在某些方面肯定存在着一些事实基础,但我依旧没准备好面对一些从无法想象的失落世界里残余下来的确凿证据。真正压垮我的是那些照片——因为它们冰冷而又无容置疑地反映了真实的情况。在照片里有一片沙地,沙地上矗立着许多残破不堪、饱经风化与流水刻蚀的巨大石块。那些石块微微凸起的顶端与微微凹陷的底端都在无声地述说着属于它们自己的故事。当用放大镜仔细察看那些照片时,我在那些磨蚀与坑洼间清楚地看到了残余的宽大曲线图案与偶尔出现的象形文字。它们蕴含的意义让我感到毛骨悚然。这是整封原信,这一切还是留给它自己说明吧。
QUOTE
西澳大利亚,皮尔巴拉
丹皮尔街49号
1934年5月18日
美国,纽约市
41号大街东30号
美国心理学会转呈
N·W·匹斯里教授收
尊敬的先生:
最近,我和柏斯的E·M·波意尔博士谈过,也读了一些您写的文章 (他在不久前才交给我) 。我觉得我应该和您谈一谈我在我们金矿东边的大沙沙漠里看到的某些东西。根据您记叙的奇特传说——那些拥有巨型石头建筑、奇特图案与象形文字的古老城市——我觉得我偶然发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们那儿的澳洲土著[注1]总是成天谈论什么“有着符号的大石头”,而且似乎对那些东西充满了强烈的恐惧。他们说这些东西和拜达[注2]——他们共有的民族传说里的人物——有关。他们传说里,拜达是一个巨大的老人,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在地下睡了很多年。但有一天,他会醒过来,并且吞噬掉整个世界。另外,这儿还有些关于地底建筑的传说,全是非常古老而且几乎快被人遗忘的故事。据说我们那儿的地下有着一些由巨大石头修建的、非常巨大的简单房子,房子里的通道一直通向地底深处,而在底下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情。土著们说,有些从战场上逃跑的战士曾经闯进了一条通道,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而且他们走进通道后,通道里就刮起了可怕的狂风。不过,这些土著口里念叨的通常也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情。
[注1:原文是blackfellows,但是澳洲土著其实不是黑人,只是皮肤比较黑而已。]
[注2:Buddai,有一部分爱好者怀疑此处是土著对于克苏鲁的称呼。]
但是我要说的不止这个。两年前,我在沙漠东面大约500英里的地方勘探的时候,看到了很多奇怪的石头碎块,大约3×3×2英尺的样子,有装饰过的痕迹,但已经风化和腐蚀得非常厉害了。起先,我没有在那上面看到任何土著描述的符号。但靠近仔细检查后,虽然风化得很厉害,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些较深的雕刻线。大都是一些奇怪的弧线,和那些土著描述的非常类似。我猜那儿大概有三十到四十块这样的石头,有一些几乎都被沙子给完全掩埋了,而且所有的石头都分布在一个直径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圆圈内。
遇到这类石头的时候,我就在附近寻找更多的样品,并且用随身的设备对发现地进行详细的估算。我还给最具代表性的十到十二块石块拍了照片。照片已经随信寄给你了。我向柏斯当地的政府部门报告了自己的发现,并且展示了那些照片。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后来,我遇见了波意尔博士。他曾在《美国心理学会期刊》上读过您的论文,而我在谈话时恰巧提到了那些石头。他对这件事极感兴趣。而在我展示过照片后,他变得更加激动了,他说那些石头和符号很像您梦见的,还有神话上描述的那些巨石建筑。他打算直接写信给您,但却被一些事情耽搁了。不过,他给了我许多刊登了您文章的杂志。看到您的插画与描述后,我立刻发现我找到的石头肯定是您所描述的那种。您可以根据信封里的照片进一步的甄别。此后,您还可以直接从波意尔博士那里听到更详细的情况。
现在,我能够理解所有这些事情对您来说有多么的重要。毫无疑问,我们发现了一个古老得超越了任何人想象的未知文明,而这个文明正是的那些神话的基石。作为一名采矿工程师,我知道一些地质学知识。我可以确切地告诉您,这些大块的石头古老得让我觉得害怕。它们大多数都是砂岩和花岗岩,但是其中有一块几乎可以肯定是由某种特殊的水泥或者混泥土构成的。石头上明显有水体侵蚀的痕迹。可能这些石头在被制造和使用后,曾一度淹没在水里,直到很多年之后才再次露出水面。这些东西有几十万年的历史。鬼知道它们到底会有多古老,我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
我知道您曾经勤奋地收集过那些神话以及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我相信你会愿意带领一支探险队深入沙漠进行考古发掘工作。如果您——或者您知道的某个组织——能筹措到资金的话,我和波意尔博士都准备好协助你的工作。我能找到一打以上的矿工来干苦力活——当地的土著可能没有多少用处,因为我发现他们对那块区域有着一种近似疯狂的恐惧。另外,我和波意尔还没有对其他任何人提起过这些事情。因为,你显然有权优先了解这方面的任何发现,或者享受相应的荣耀。
如果乘拖拉机[注1]——我们可能需要用这些东西来拖设备——从皮尔巴拉到发现石头的地方大约需要四天时间。它在沃伯顿在1873年走过的路线[注2]的西南方向。在乔安娜泉东南方100英里远的地方。我们也可以不从皮尔巴拉出发,直接沿德格雷河漂流而下——不过这些事情都可以以后再商量。那些石头大约分布在东经125度0分39秒,南纬22度3分14秒附近的区域。那里属热带气候,酷热难耐,而且沙漠环境会非常难受。探险最好安排在冬季进行——六月、七月、或者八月。我很高兴能和您进行进一步交流这方面的信息,也热切期待能参与您制定的任何计划。详读过您的文章后,我已经被整个事件背后的深意给吸引住了。晚些时候,波意尔博士也会给您来信。如果您想采用更快速的交流方式联系我们,您可以发送无线越洋电报到柏斯。
[注1:motor tractor,通常指比较大的拖拉机。]
[注2:Warburton’s path of 1873,指皮特·沃伯顿 (著名英国探险家) ,这里提到的是指他于1872到1873年间,从阿德莱德,穿越澳大利亚中心地带,经过爱丽斯泉,抵达澳大利亚西岸的路线。]
热切期待能尽快收到您的消息。
请务必相信我
您最忠实的朋友
罗伯特 B·F·麦肯齐
至于这封信引起的直接后果,大半都能从报纸上看到。我很幸运地得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支持。麦肯齐先生与波意尔博士也起到了无可替代的重要的作用——他们在澳大利亚安排好了探险的物资。我们没有向媒体公开探险的具体目的,因为小道报纸可能会拿这件事情大做文章,引起令人不快的轰动与取笑。所以,相关的报道并不多见;不过,读者应该能够从有关报道里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前往澳大利亚探索一些已经上报当地政府的遗迹;而且还能够排列出我们在行进准备工作的时间表。
与我一同前往澳大利亚的人员有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地质系威廉·戴尔教授 (他是1930~1931年密斯卡托尼克南极探险队领队[注]) ;古代史系的费迪南德·C·阿什利;人类学系泰勒·M·弗里伯恩;以及我的儿子温盖特。与我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的麦肯齐先生也在1935年年初赶到了阿卡姆,协助我们完成了最终的准备工作。他大约四十岁,和蔼可亲,相当能干而且博学多才,对于在澳大利亚的旅行时所需要的一切都非常了解。他在皮尔巴拉安排好了拖拉机,我们计划租用一艘非常小的货船沿德格雷河漂流而下抵达目的地。我们准备尽可能仔细和科学地挖掘那片土地,筛选每一粒沙子,但我们只关注那些并非天然形成的东西。
[注:见《疯狂山脉》]
1935年3月28日,我们乘坐着呼哧作响的列克星敦号邮轮从波士顿起航,开始了南下的旅行。那是一段从容悠闲的旅行。我们横穿了大西洋与地中海,经过苏伊士运河,然后沿红海向南航行,接着斜穿了印度洋,最终抵达了目的地。看到满是黄沙的低矮西澳大利亚海岸时,我的心情压抑了许多;而当拖拉机前往简陋的矿工小镇与荒凉的金矿区装载最后一批物资时,那儿情景让我更觉得厌恶。波意尔博士接待了我们。他是一个和蔼可亲,充满智慧的老人。而且他有丰富的心理学知识,因此我以及我儿子与他进行过许多次长谈。
我们一行十八个人颠簸着驶进了那片绵延无数里格,只有沙砾与岩石的不毛之地。一种混杂了不安与期盼的古怪情绪蔓延在大多数人的心里。5月31日,周五,我们涉水渡过了德格雷河的一片浅滩,进入了那片完全荒凉的世界。随着我们逐渐接近那个传说背后的真实远古世界,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恐惧——而那些扰人的怪梦与虚假的记忆依旧不懈地侵扰着我,这愈发滋长了恐惧的情绪。
6月3号,星期一,我们见到了第一批半掩在砂砾下的巨石。它们属于某座宏伟建筑的一角,而且从各方面来说都很像是梦中建筑上构成墙壁的部分。当我实实在在地——在这个真实世界里——触碰到它们的时候时,我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石块上留着很清晰的刻痕——而当我认出一部分带曲线的装饰图案后,我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在这些年的痛苦梦魇与困惑研究中,这些图案曾让我饱受折磨。
我们挖掘了一个月,总共找到了大约1250块遭到不同程度磨损与风化的石头。其中的大多数都是有着曲形的顶部与底部巨石,上面留有雕刻的痕迹。一小部分是体积较小,也更平整的四方或八角形石板——石板上面没有任何的花纹,就像梦中看到的那种铺设在地面和道路上的石砖。还有少数几块是极度宽大厚实,有着曲面或者倾角的石头——像是修建穹顶或拱棱的材料,或者拱形或圆形窗框的一部分。越向深处挖掘,或者越向北方和东方挖掘,发现的石块就越多;但是我们仍然无法找到任何揭示它们排列方式的线索。这些碎块的历史古老得难以估量,让戴尔教授觉得毛骨悚然。弗里波恩则发现符号留下的痕迹,它们与无穷古老的巴布亚和波利尼西亚传说有含糊的印对关系。这些散落的石块,以及它们的状态,都在无声地述说着无穷变幻的时间流逝与地质剧变。
探险队里有一架飞机,我儿子温盖特经常驾驶它飞到不同的高度搜寻大片满是石头和沙砾的荒漠,寻找那些有着模糊轮廓的巨大物体——包括地面的起伏变化以及散乱分布的巨石。但是,他实际上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结果;他可能在某天觉得自己瞥见了某些重要的迹象,但在下次飞行时,他又会发现之前观察到的东西变成了另一些同样靠不住的轮廓——移动的风沙使得我们很难从高空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是,有一两桩飞行报告却对我造成了古怪而又讨厌的影响。它们在一定程度上似乎与我梦见,或者读到的东西恐怖地吻合在了一起,但我却记不起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了。它们让我有了一种虚假的熟悉感觉,这让我觉得格外害怕——也让我经常不由自足同时也充满焦虑地偷偷望向那片位于东北方向,让人生厌的贫瘠土地。
当七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来临时,东北方的土地让我产生了一系列难以解释的复杂情绪。我既感到恐惧,又觉得好奇——但还不仅仅如此,还有一种挥之不去、令人困惑、非常像是记忆的错觉。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心理学方法,希望将这些念头赶出脑海,但却从来都没有成功过。此外,我开始失眠,但我几乎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它减少了我做梦的时间。渐渐地,我养成了深夜在沙漠里独自散步的习惯——通常是往北方,或者东北方向走,那些新产生的冲动似乎一直在潜移默化地推着我朝那个方向前进。
有些时候,我会在散步时撞见几乎已经完全掩埋的远古建筑碎块。与我们开始挖掘的区域不同,那片土地上没有多少露在地表的碎块,但我敢肯定在地表之下肯定还埋藏着数量惊人的石头。那儿的地势比营地周围要崎岖一些,盛行的强风偶尔会将沙砾堆成一些奇妙的临时沙丘——在掩盖其他痕迹的同时也暴露出一些更加古老的石头。我很古怪地盼望着能够早日挖掘那片地区,同时又害怕挖掘工作可能揭露的事情。显然,我的精神状态已经变得相当糟糕——另一方面,我完全无法解释自己的处境,这使得事情进一步恶化。
有件事情能够反映我当时的糟糕精神状态——在一次夜间散步时,我发现了一个奇特的地方,并且做出了非常古怪的反应。这件事发生在7月11日的夜晚。当时,天空中挂着的凸月将那些神秘的沙丘染成了一种奇异的苍白色。我在游荡时不知不觉地超出了平日里散步的范围。后来,我遇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它似乎与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些石块完全不同。那块石头几乎被完全掩埋进了沙土里,于是我弯下腰,用手扫开了上面覆盖着的沙土,借着月光与手电筒开始研究起自己的发现来。不像其他那些巨大的岩石,这块石头被非常完美地切成了方形,没有下凹或凸出的表面。此外,它似乎是一种暗色的玄武岩,与我们所熟悉的砂岩、花岗岩或者偶尔出现的混泥土碎块完全不同。
突然间,我跳了起来,转过身去,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营地。这是一种不由自主,也毫无道理的行为。我一直到跑到自己帐篷附近,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逃跑。我曾在梦境与神话传说里见过那种那块古怪的黑色石头。它与那些远古神话中最恐怖的事物有着密切的联系。它属于那些连传说中的伟大种族都会感到恐惧的巨型远古玄武岩建筑——属于那些那些无窗的巨大废墟。这是那些阴郁险恶,只有部分物质形体的怪异之物在地表留下的遗迹。那些怪异之物孽生在地底的深渊里。伟大种族们一直用密封的活板门与不眠不休的哨兵抵抗着它们那如同狂风般的无形力量。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入睡;但黎明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整件事情有多么的愚蠢,我居然让一个虚幻的神话搅乱了自己的心绪!我不应该害怕,作为一个发现者,我应该热情高涨才对。第二天上午,我就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其他人。戴尔,弗里波恩,波意尔,还有我儿子与我进入了沙漠,想要细致查看那块不同寻常的石头。但是,我们却没有找到它。我不记得它的具体位置,而夜间的狂风也完全改变了那些移动的沙丘。
VI
接下来的这段叙述将是整篇文章中最重要,同时也最难以进行的部分——更麻烦的是,我自己都不能保证它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有几次,我痛苦地觉得自己没有做梦,也没有被其他东西欺骗;正是这种感觉——以及这段经历背后蕴含的深邃蕴意——促使我写下了这份记录。而我的儿子——一个受过良好训练,并且最了解也最关心我经历的心理学家——将会评判我所说的一切。
首先,让我对相关的情况做一个概述,说清楚那些留在营地里的人所知道的事情。7月17日刮了一整天的风。晚上,我早早地躺下了,却一直睡不着。那些与东北方土地有关的奇怪感觉一如既往地折磨着我的神经。快11点的时候,我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像往常一样四处游荡;离开营区的时候,我只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名叫塔珀的澳大利亚矿工——并且和他打了个招呼。那天刚过满月,月光从明澈的夜空中照射下来,让古老的沙漠染上了一种丑恶的苍白色光芒[注]——不知为何,这幅景色在我眼里充满无穷的邪恶意味。沙漠里没有一丝风,而且在接下来近五个小时的时间里,一直都保持着平静——塔珀和其他晚上没有睡着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一点。那个澳大利亚矿工看着我飞快地翻过了那片仿佛守护着某些秘密的苍白沙丘,消失在了东北方。
[注:原文是a white, leprous radiance。准确的说应该“一种如同麻风白斑的白色光芒”但考虑到“麻风白斑”已经很少见了,故稍有修改。]
大约凌晨三点半的时候,突然刮起了猛烈的狂风,惊醒了所有留在营地里的人,并且吹走了三顶帐篷。当时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云,而沙漠依旧泛着那种丑恶的苍白色光芒。检查过帐篷后,其他人发现我不在营地里,但他们知道我有夜间散步的习惯,因此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不过,营地里有三个人——全是澳大利亚人——感觉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邪恶的意味。麦肯齐先生向弗里波恩教授解释说,这是那些土著传说造成的恐慌情绪。那些险恶的神话提到过这种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每隔很长一段时间就会席卷过整个沙漠的阵风。神话里说,这些狂风是从那些发生过可怕事情的巨大石屋里刮出来的——而且只会在有带记号的大块碎石附近才能感觉得到。接近四点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狂风又毫无征兆的消散了,只留下一座座陌生的全新沙丘。
五点的时候,颜色如同真菌一般的鼓胀月亮渐渐西沉。我步履蹒跚地回到了营地——衣衫褴褛、狼狈不堪,身上满是擦伤与血迹,就连帽子和手电筒也都不见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床上睡觉去了,但戴尔教授还在他帐篷前抽着烟斗。看到我气喘吁吁、近乎癫狂地回到营地,他立刻叫醒了波意尔博士。接着,他们两个人把我扶到了吊床上,让我尽量舒服些。我儿子温盖特也被吵醒了,并且立刻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全都试图让我安静地躺在吊床上,先睡上一会儿。
但我睡不着。我处在一种非常奇特的精神状态中——与我之前体验过的感觉完全不同。在一段时间内,我一直紧张而细致地向他们解释我的遭遇。我告诉他们,我在散步的时候累了,于是在沙地上打了个盹。然后,我梦到了一些比平常更可怕的东西。接着,突然刮起的狂风惊醒了我,扯断了我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我惊慌失措地逃走了,结果一路上无数次绊倒在半埋在地下的石块上,弄得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不论如何,我一定睡了很久,因为我当时失踪了好几个小时。
但我绝口不提自己看到或经历过什么怪事——而且尽最大能力保持了自制。不过,我告诉他们要改变挖掘工作的侧重方向,并且力劝其他人不要在东北方向上进行任何形式的发掘活动。但我给出的理由却显然有些站不住脚——我认为那边没有我们所寻找石块,也不希望冒犯那些迷信的矿工,而且学院提供的资金也可能出现短缺,还有其他一些既不属实也没有关系的理由。当然,没人在意我提出的新主张——包括我的儿子在内,他显然更加关心我的健康问题。
第二天,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在营地周围四处走动,但却没有参加挖掘工作。发现自己没办法中止挖掘工作后,我决定尽快回家,避免再出现精神问题。我让儿子答应我,待他调查完那块我认为应当放任不管的地区后就立刻驾驶飞机把我送到西南一千英里外的柏斯。我反复考虑过,如果其他人还能看到我之前见过的东西,那么即使冒着被嘲笑的风险,我也要给出一个明确具体的警告。至少我相信那些听说过当地传说的矿工会支持我。令我高兴的是,我儿子当天下午进行了一次航空勘探,涵盖所有我可能走过的区域,但却没有发现任何我曾见过的东西。就像那块奇异的巨型玄武岩一样,移动的沙丘抹掉了所有的痕迹。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有些后悔,因为自己在极度恐慌中弄丢了某个足以让所有人大惊失色的东西——但现在我知道,失去它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起码我现在可以继续相信那晚的经历只是一场幻觉,如果没人发现那个地狱般的深渊,我就更有理由相信这它们是幻觉——因此我会一直虔诚地希望永远不会有人发现那个地方。
7月20号,温盖特载着我飞到了柏斯。我想让他放弃发掘行动,与我一同回家,但他委婉地拒绝了。他一直陪我待到了25号,开往利物浦的汽船起航的那天。如今,我坐在皇后号的船舱里,回想着漫长而又疯狂的整段经历,终于决定至少要告知我儿子其中的曲折。至于是否将这件事情告诉更多的人,那就由他来决定了。为了应对各种可能的情况,我准备了这份讲述自己经历的概述——其他人可能已经通过零星的途径了解到了其中的一些事情。现在,我准备尽可能简单地记叙下那个毛骨悚然的夜晚,我离开营地后可能经历的一切。
无法解释的虚假记忆与恐惧混合在一起催促着神精紧绷的我走向东北方。在明亮的邪恶月光中,我拖著沉重的步子不断前进。偶尔,我会看到一两块从无可名状的失落亘古世界里遗留下的宏伟巨石。它们全都包裹在沙砾里,只露出很小的一部分。这片可怕的荒漠有着无法估量的漫长历史与阴沉险恶的恐怖氛围,而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前所未有地压迫与烦乱。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些足以将人逼疯的梦境,以及梦境背后的可怖神话,还有那些土著与矿工面对这片沙漠与那些雕纹巨石时表现出的恐惧情绪。
然而,我依旧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前行,就好像自己正赶着去参加某个怪诞的聚会。扑朔迷离的幻想、难以抗拒的冲动以及虚假的记忆越来越强烈地侵袭着我。我想起了儿子的飞行报告——他看见一排排巨石似乎拼出了某些轮廓;同时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些叙述会让我觉得非常熟悉,同时又有些不祥。某些东西正在摸索和摇晃记忆的门闩,试图蜂拥而出,与此同时另一股未知的力量却竭力想要把门闩上。
那天晚上没有风。起起伏伏的苍白沙丘就像是一片被完全冻结的海洋。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却依旧一步步前进,就像是早已熟知命运的安排。我的梦境开始涌入身边的清醒世界,每一块掩埋在沙砾中的巨石似乎都变成了史前建筑中无尽房间和长廊里的一部分,上面雕刻着我在被伟大种族囚禁时所熟识的曲线符号与象形文字。偶尔,我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看见那些无所不知的锥形梦魇正在四处活动,进行日常的工作;我开始害怕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唯恐发现自己也是它们中的一员。但是,从始至终,我既能看见被沙砾淹没的石块,也能看见无穷的房间与走廊;既能看见明亮而又邪恶的月亮,也能看见发光晶体制作的盏盏灯具;既能看见无穷无尽的沙漠,也能看见窗外摇曳的蕨类与苏铁树林。我既在梦里,也在清醒世界中。
然后,我看到了一堆白天狂风吹走沙砾后露出来的石头。看到这堆石头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者走了多远——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朝哪个方向走。但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堆石头。它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以至于那些传说里的亘古景象在突然间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无边的沙漠,邪恶的月亮,还有从无法想象的的过去残留下来的碎片。我走近了几步,然后停顿下来,用手电筒照亮了那堆倒塌的遗迹。风催走了一整座沙丘,留下一个不规则的低矮圆堆。圆堆由巨大的独石和小一些的碎块构成,大约四十英尺宽,二到八英尺高。
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座圆堆有着空前重要的意义。这不仅仅是因为圆堆里有着数量空前的石块,而且当我借着月亮与手电筒的光芒细细审视它们的时候,某些沙砾磨损后的痕迹吸引住了我的视线。这些石头中没有哪块与我们之前发现的样本有本质的不同。吸引我的是一些更细微的东西。单独盯着一块石头看的时候,我并不会有特殊的感觉;仅仅当我同时看着几块石头时,才会得到某些模糊的印象。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意识到了真相。这些石块上的曲线图案是密切关联在一起的——它们是某个非常巨大的装饰图案的一部分。在这片经历了无穷动荡岁月的荒漠里,我第一次遇到了一堆还保留在原始位置上的遗迹——虽然它已经支离破碎,倒塌成了一堆废墟,可即便如此,它依旧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
我从一个较低的地方开始,费了不少力气才爬上了那堆石头。一路上,我用手清理掉了覆盖在各处的沙子,不断地试图去理解花纹与花纹间的联系,同时也试图弄清楚这幅图案的尺寸、形状与风格。慢慢地,我勉强弄明白了那座曾经修建在此处的建筑,也对那些曾经铺展在这座史前建筑宽广表面的图案有了大致的印象。它与我在梦境中瞥见的某些场景完美地吻合在了一起,让我感到惊恐和胆怯。这曾是一条三十英尺高的宏伟走道。走道的地面上铺设着八角形的石板,而头顶上则修建着坚实的拱顶。在走道的右边应该开着许多的房间,而在走道的另一头还有一段奇特的斜坡通往更深的地下。
当这些念头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惊骇地跳了起来,因为它们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些石块能够提供给我的信息范围。我怎么会知道这条隧道原本应该深埋在地下?我怎么会知道那段通往上一层的斜坡原本应该在我身后的位置上?我怎么会知道通往柱林广场[注]的那条地下长隧道就在左手边的上一层?我怎么会知道那些摆着机器的房间,怎么会知道向右通往中央档案馆的隧道应该还要再往下走两层?我怎么会知道有一座由金属封死的可怕活板门就在这些通道的最底端,距我所在地方只有四层远?这些原本属于梦境世界里的东西闯入了真实世界,让我感到困惑不安。随后,我发现自己被冷汗浸透了,止不住地颤抖。
[注:the Square of Pillar]
忽然,我感觉到了一股难以察觉的微弱寒气从这堆废墟中央某个令人压抑的地方缓缓地透了出来,这是最后一根,最无法忍受的稻草。和刚才一样,幻觉立刻消退了,我的眼前再度只剩下了邪恶的月亮,阴沉险恶的沙漠,以及古老建筑铺展在沙地上的残冢。此刻,我遇到了某些真实有形、可以触碰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充满了有关黑暗秘密的无穷暗示。因为那股气流只说明了一件事情——这片位于沙漠上的杂乱碎石下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深渊。
我最先想到的是邪恶的土著神话——那些位于巨石之中,会发生可怕事情,并且孕育狂风的地下石屋。然后,那些梦境又重新浮现在脑海里,我感到某些模糊的虚假记忆正在自己的脑海里拉扯着。我的脚下究竟埋藏着怎样的世界?我即将发现怎样一个不可思议的,能够衍生出那些远古神话与扰人梦境的远古世界?我只犹豫了片刻,好奇与探索科学的热情驱使着我,抵挡住了不断蔓延的恐惧。
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走出了行动,仿佛被某些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命运攫住了手脚。收好手电筒后,我使出了超乎自己想象的力量,一块一块地挪开了那些巨大的石头,直到一股气流涌了上来——相比沙漠里干燥的空气,这股湿润的气流显得格外古怪。随后,我终于看到了一条黑暗的裂缝——当我清扫掉所有小到能够移动的碎块后——丑恶的月光照亮了一个大小足够我出入的洞口。
我掏出了手电筒,向入口里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束。然后,我看见自己下方有一堆建筑坍塌后留下的杂乱废墟。那堆废墟形成了一个大约四十五度的斜坡,通向北边的地下,显然是那些原来位于上方的建筑物倒塌后造成的结果。坑道与地面之间的深坑里填满了无法穿透的黑暗。而在坑道的顶端还保存着一些巨大的应力结构穹顶的痕迹。看起来,沙漠的这片区域正好盖在某座地球历史早期就已经存在的巍峨建筑里的某一层上——至于这座建筑残余下的部分在经历了无数年的地质灾变后还能保存下多少东西?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敢去想像。
回想起来,在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所在位置的情况下,突然独自闯入这样一个可疑的深渊,简直就和彻底的神精错乱没什么两样。或许,我的确疯了——在那个夜晚,我毫不犹豫地爬了下去。那种一直在指引着我的诱惑与宿命的驱策似乎再次显现。我穿过洞口,沿着那条宏伟而又不祥的斜坡开始了一段疯狂的旅程。为了节省电池,我断断续续地开关着手电筒,寻找向下攀登的路。有时候,我能面朝下方找到一块地方搭手,或者一个支撑点,有时候则不得不头朝上方的石堆,不太稳妥地向下滑去。在手电筒的光照中,左右两侧远远地朦胧显现出留有雕刻痕迹的破壁残垣。而我的前方只有无法穿透的黑暗。
在向下攀登的过程中,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令人困惑的暗示与镜像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沸腾,以至于所有的客观事物似乎都被挤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生理感官全都消失了,就连恐惧也变成了怠惰的怪兽雕像,如同幽灵般若隐若现,无能为力地睨视着我。最终,我踏上了一片遍布倒塌石块、石头碎块、沙砾以及各种各样岩屑的平地。在我的左右两侧——大约三十英尺远的地方——耸立着厚实的石墙,而石墙的顶端则支撑着巨大的穹棱。我能还能辨认出上面有雕刻过的痕迹,但雕刻的内容已经完全无法分辨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头顶的穹窿。虽然手电筒的光线无法直接照射到穹窿的顶端,但那些巨大拱形中较为低矮的部分依旧清晰可见。它们的样式与我在有关远古世界里的无数噩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这让我我第一次打心底感到了恐惧。
在我身后很高的地方,还残留着一团微弱模糊的光辉,那是月光照耀的外部世界仅余的痕迹。一丝模糊的念头警告我不要让那团光辉离开自己的视线,否则我就会失去返回外部世界的指引。随后,我朝着左手边的那面刻痕最为清晰的石墙走了过去。满是碎石的地面几乎与下来的斜坡一样难以穿越,但我还是想办法找到了一条不太好走的路。在某个地方,我挪开了那些堆积在一起的石块,踢走了岩屑,想看看路面的模样。而那些虽然表面翘起却依旧勉强拼接在一起的巨大八角形石板对我而言是如此的熟悉,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爬到距离墙面不远的地方后,我用手电筒照亮了那堵石墙,慢慢地,非常细细地审视了那些雕刻饱经月磨蚀后留下的残遗。虽然过去存在的流水似乎侵蚀了砂岩的表面,但那上面依旧保留着一些我无法解释的奇特结块[注]。建筑物的某些地方已经非常松垮,并且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变形,这让我不禁怀疑这座古老而隐蔽的大厦所残余下的部分还能在地表的动荡中保存多少个世纪呢?
[注:incrustations,此词既有“表面镶嵌装饰” (之前的翻译) 也有“污物在固体表面结块”的意思。考虑到此处似乎不是在说前面的雕刻装饰,所以选择了后者。]
但最令我激动的还是那些雕刻物。尽管饱经岁月的磨蚀,但它们并没有错位得太厉害,因此能够相对容易地近一一对上;它们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发自内心地觉得熟悉,这让我目瞪口呆。如果说我对这座古老石屋的主要风格样式很熟悉,这还可以理解。某些神话能够造成强而有力的影响,并且渐渐演变成了某类神秘学知识。而我在患上失忆症的那段时间里接触到了这类神秘学知识,所以才会在潜意识里唤起那些栩栩如生的景象。但我该如何解释眼前的一切呢?这些奇怪图案上的每一条直线与螺旋里最琐碎、最精细的特征都与我二十多年来在梦中见到的那些图案一模一样。怎样一些早已被遗忘的晦涩制图方法才能在我的潜意识里复制出这些阴影与细节,才能精确、持久而且一尘不变地出现在我一晚又一晚的梦境中?
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而且这也不是一点点相似而已。毫无疑问,毋庸置疑,我所处的这条千百万年来一直深藏在地下的通道正是梦境里某个场景的原型。在睡梦里,我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就像是我对自己位于阿卡姆镇克雷恩大街上的房子一样熟悉。的确,我在梦里看到的是它尚未破败时的原貌;但即便如此,两者依旧是同一个东西。在恐惧中,我彻底弄清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我很熟悉身边的这座建筑,也知道它在梦中那座恐怖的远古城市里的具体方位。我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这座建筑,乃至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那个地方在历经漫长的蹂躏与灾变后依旧保留了下来——这种发自本能的自信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老天在上,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古老的神话描述过那些居住在这片远古石头迷宫里的生物,可这些神话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可怖真相?
文字只能非常勉强地表达那些混杂在一起恐惧与困惑。这种混乱折磨着我。我知道这个地方,我知道前面还有什么等着我,我也知道自己的头顶上曾经耸立过无数的高楼——如今它们早已坍塌崩解,化作碎石,只留下一片荒漠。我颤抖着意识到,如今,我已经不需要来自外面世界的月光指引我离开了。某些念头吹粗我立刻从这儿逃出去,另一方面强烈的好奇和驱策我继续前进的宿命则混合成了一股狂热的情绪催促我继续前进,我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这座可怕的古老都市在梦境结束后的千百万年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我知道这座位于城市下方的地底迷宫连接着城市里所有的岿巍高塔,但是在经历了地表的动荡后,这座迷宫还残余下多少呢?
我会看到一个埋藏在地下,古老得可怕的完整世界吗?我还能找到书写大师[注1]居住的房间吗?我还能找到斯吉吉哈[注2]——那个来自南极大陆,有着星形头部的食肉植物的精神——在墙面空白处凿刻过某些图画的高塔吗?下方第二层通道还能不能通过呢?那条通道连接异族精神聚集的大厅。一个不可思议的异族精神——一个居住在一千八百万年后冥王星以外某颗未知行星内部,能够改变部分形体的生物——在那个大厅里保存了一尊用粘土制作的模型。
[注1:the writing-master,是单数,可能是指某一个特殊的伟大种族个体。]
[注2:S’gg’ha,一位远古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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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意思的细节1,《疯狂山脉》中提到,远古者使用类似哨音一样语言,所以这只远古者的名字是由一连辅音组成的,只在最后有一个元音。洛夫克拉夫特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_
很有意思的细节2,根据《疯狂山脉》的叙述,远古者喜欢用浮雕的方式纪念重要的事情,但伟大种族的记录主要依靠文字,没有类似的习惯 (见前文) ,所以这只远古者其实是在自娱自乐。]
我闭上眼,抱住头可怜而徒劳地试图将那些疯狂的梦境碎片赶出自己的脑海。然后,我第一次敏锐地感觉到了四周潮湿、寒冷、流动着的空气。我打了个寒颤,意识到在更深、更远的地下肯定有一连串万古死寂的巨大黑暗深渊。我想起那些梦境里出现过的可怕房间、隧道与斜坡。前往中央档案馆的通道还畅通着吗?当我想起那些存放在防锈金属架子上的惊人记录时,驱策我前进的宿命开始固执地拉扯着我的大脑。
在梦境与神话里,那里长眠着宇宙时空的全部历史——从过往到未来——各个时代的太阳系里的各个星球上来的各式各样的精神写下了这些历史。当然,这太疯狂了,但我偶然发现的这个黑暗世界不正和我自己一样疯狂么?我想到了那些锁着的金属架子,还有那些用来锁住箱子的球形把手。那些梦境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曾在最低一层的陆生脊椎动物隔间前无数次重复打开把手的复杂过程!那一系列变化多端旋转与挤压动作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觉得既熟悉又新鲜。如果我梦见的箱子真的存在,那么我肯定飞快地打开它。也就是这个时候,那种疯狂彻底地控制住了我。片刻之后,我翻越过那些岩石碎块,朝着记忆中通向更深处的斜坡走了过去。
VII
在这之后记忆就不太可靠了——事实上,我至今依旧抱有最后一丝绝望的期盼,试图相信它们只是一个魔鬼般的噩梦——或者精神错乱造成的幻觉。狂热的情绪在我脑中肆虐,想到所有念头都像是隔着某种烟雾——有时候思维甚至会变得断断续续。在吞没一切的黑暗中,手电筒的光线无力地亮着。石墙与雕刻如同魅影般出现在闪过的光亮里,全都显露出饱经岁月磨蚀的破败景象,而它们带来的熟悉感觉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在有一处地方,拱顶出现了极其严重的坍陷,因此我不得不爬上堆积得如同小山一般的石块。那堆石块非常高,几乎可以够到生长着怪诞钟乳石的破碎穹顶。这是噩梦的最高潮,而那些虚假记忆的邪恶指引则让一切变得更糟。唯一让我觉得陌生的,是我那与巍峨建筑并不相称的渺小身躯。这种不同寻常的渺小感觉让我觉得格外压抑,仿佛从人类的身体里观看这些高耸的石墙时,它们全都变成了全新的、异样的东西。我一次次紧张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而自己的人类身躯让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我爬上爬下,磕磕碰碰地在深渊的黑暗里前进——一路上跌跌撞撞,狼狈不堪,有一次还差点打碎了手电筒。我熟悉这座可憎深渊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角落。在很多地方,我会停下来,将灯光投向那些早已堵塞、摇摇欲坠却依旧非常熟悉的拱门。有些房间已经彻底坍塌了;还有一些则空荡荡的,或者堆满了碎石。在少数几个房间里,我看到一堆堆金属器物——有些保存得非常完好,有些已经损坏了,还有些则压扁变形了——我觉得那些东西可能是在梦中出现过的巨大基座或桌子。但它们真正的用途,我想都不敢去想。
随后,我找到了那条向下的斜坡,并顺着它一路走向深处——但没过多久我就被一条断开的不规则裂缝挡住了去路。裂缝最窄的地方接近四英尺,坡面的石头已经塌落到了下方,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我知道那下面还有两层楼层,同时也记起这座建筑的最底层还有一扇用金属条加固的活板门。关于活板门的记忆给我带来了新的恐慌,并随之颤抖起来。那儿已经没有卫兵把守了——因为那些潜伏在里面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完成了毛骨悚然的报复行动,并且陷入了漫长的衰亡期。待到人类消失后的甲虫种族出现时,它们已经彻底灭绝了。可当我想到那些土著传说时,我再度打了个寒颤。
跃过那条断开的裂缝几乎花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因为散乱着碎石的地面让我没办法助跑——然而疯狂依旧驱使着我继续前进。我选择了一条靠近左侧墙壁的路线——那儿的裂缝最窄,而且对面的落点也相对没那么多危险的碎屑——在经历过一个疯狂的瞬间后,我安全地落到了另一边。最终抵达下一层后,我跌跌撞撞地穿过了两侧全是房间的拱道。过去,那些房间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机器,现如今却只剩下一大堆形状怪异、半掩在倒塌拱顶下的金属废墟。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我记忆中的位置上。我自信地翻过了一堆堆堵在面前的碎石,来到了一条宽大的横向隧道里。我相信这条隧道能够带领我从城市下方抵达中央档案馆。
随着我爬上爬下,磕磕碰碰地沿着那条散乱着碎石的隧道不断前进,无穷无尽的岁月似乎渐渐在我面前展开。偶尔,我能从饱经岁月沧桑的墙面上辨别出各式各样的雕刻——有些很熟悉,其他一些似乎是后来加上去的,要比梦境所属的时期更晚一些。由于这是一座连接着各座建筑的地下公路,除开连接着其他建筑较低层的通道外,不会有别的拱道。在一些交叉口处,我停下来转向一边,长时间凝视着那些记忆犹新的通道与房间。只有两次,我发现梦境里的场景出现了根本的变化——其中一处,我还能找到记忆里的拱门被封闭后留下的轮廓。
随后,我的前进道路上出现了一座修建在那种破败的无窗巨塔下方的地窖。那些怪异的玄武岩预示了某种只能小声议论的恐怖源头。而当我极不情愿地匆忙穿过它的时候,我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并且觉得有一阵奇怪的虚弱感觉在迫使我减慢脚步。这座古老的地窖是圆形的,直径足足有两百英尺,暗色调的石头上没有任何形式的雕刻。地面上空荡荡的,除了尘土与沙砾外,什么也没有。此外,我还能看到一些通往上方或下方的孔洞。地窖里没有楼梯或斜坡——的确,在梦里,那些不可思议的伟大种族从不去碰这些古老的高塔。而那些修建它的怪异存在也不需要楼梯或斜坡。在梦里,这些向下的空洞总被紧紧地封住,并由守卫紧张地看守着。而如今——它们黑洞洞地敞开着,送出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流。至于那下面孕育着怎样一些永夜的无底深渊,我已经不容许自己继续去想了。
随后,我爬过了一段严重淤塞的通道,来到一个天花板完全坍塌的地方。那里的碎屑堆成了一座小山。我爬上了那座小山,进入了一片旷阔的空间。那儿是如此的空旷,手电筒的光亮既照不到周边的石墙,也照不到头上的拱顶。我猜这里肯定是金属供应者的大楼[注]下方的地窖。那儿原本应该正对着第三广场,离档案馆不远。至于它们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我实在无法推测。
[注: the house of the metal-purveyors]
我翻过了碎屑堆积成的小山,在它的另一侧找到了隧道的入口。然而向前走过一段路后,我发现通道完全堵住了。倒塌下来的拱顶堆积在隧道里,几乎碰到了下陷的天花板。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要挪开那些倒塌的石块,在废墟上挖出一条通道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去移动那些紧密堆在一起的碎石。现在想起来,即便平衡有最微小的扰动都可能导致压在上方、足有数吨重的碎石垮塌下来,将我碾成粉齑。如果整段地下探险并非如我期望的那样只是一场可憎的幻觉,或一段噩梦——那么肯定是纯粹的疯狂在驱使我,指引我。不论如何,我的确弄出了——或者,我梦见自己弄出了——一条勉强能够挤过去的通道。接着,我将手电筒开着,深含着嘴里,扭动着爬过了那堆碎屑。那些生长在参差不齐的天花板上的奇异钟乳石几乎将我给撕碎了。
挤那条通道后,我终于离自己的目的地——那座雄伟的地下档案馆——又近了一步。沿着碎屑堆的另一端滑下去后,我顺着通道剩下部分的延伸方向,拿着手电筒,时开时关地走了下去,最终来到了一处非常低矮、四周开着许多拱门的圆形地下室——这座地下室保存得极为完好,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墙面——或者墙面上那些手电筒能够照亮的部分——密密麻麻地凿刻着许多象形文字与典型的曲线符号——其中有一些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并没有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我意识到,这里即是命运指向的终点。随即,我转向了那扇位于左手边的熟悉拱门。我知道自己能在那里找到一条未被阻塞的通道,并且利用斜坡抵达残留下来的每一层——对此,我非常古怪地没有丝毫疑虑。这座被大地保护着的雄伟建筑承载着整个太阳系里的所有历史,伟大种族用超凡的技艺建造并加固了这个地方,保证它能够和整个太阳系一样长久地保存下去。它们按照天才般的数学设计将这些巍峨的巨石堆建在一起,并用坚固得难以置信的水泥粘黏起来,将它们建造成如同地球岩核一般坚实的巨物。即使在历经了超越我理解范围的漫长岁月后,这座被埋藏了的庞然大物依然保持着它最基本的轮廓;虽然其他地方满是石头,但这里的地面上却只有浮尘,很少见到碎屑。
从此处开始,道路变得相对顺畅起来。这给我造成了奇怪的影响。在此之前,道路上的障碍一直阻挠着那些疯狂的渴望,而现在所有的渴望变得越发狂热了。我开始沿着拱门后那条有着低矮天花板的通道全速奔跑起来。对于这条走到,我记得很清楚,清楚到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害怕。然而那些熟悉的感觉已经不会再让我感到惊异了。没过多久,许多印刻着象形文字的巨大金属柜门阴森地浮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看到有些柜门还保持在原来的位置上;有些已经打开了;还有一些出现了严重的则扭曲变形——过往的地质剧变虽然不能撕裂这座岿巍的建筑,但却足以让那些金属柜门屈服。随处可见敞开的空架子,而些架子下往往堆着盖满灰尘的箱子。看起来,强烈的地震将那些箱子全都摇晃了下来。偶尔出现的立柱上雕刻着巨大的符号或文字,预示着书卷的种类和子类。
我曾在一个打开的隔间前停顿了片刻。因为我看见一些特制的金属箱子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被无处不在的沙尘包裹着。随后,我爬了上去,想办法取出了其中一只较小的箱子,将它放在地上进行了一次仔细的检查。它上面标记着那些随处可见的象形文字,但是字符的排列方式似乎有些许的异样。锁住箱子的钩形扣件完全难不倒我。我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依旧光洁无锈、仍能继续使用的盖子,取出了存放在里面的书籍。如我所料,那是一本约二十英寸长、三十英寸宽、两英寸厚的书,有着一张薄薄的、能够从上端打开的金属封面。虽然历经了无穷的岁月流逝,那些用纤维编织的坚固页面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怀着某种挥之不去而且正在渐渐唤醒的记忆,我仔细研究了那些颜色古怪、用刷子画上去的文字符号——它们既不像常见的曲线象形文字,也不像是人类已知的任何字母体系。然后,我意识到那是一个被囚禁的异族精神所使用的语言。在梦里,我对它略有了解——它来自一颗较大的小行星,而那颗小行星是某颗远古行星的碎片,它上面保存了许多先前行星上的生命与知识。与此同时,我也回忆起档案馆的这一层是专门用来存放地外行星卷宗的地方。
停止继续审视这份让人难以置信的档案后,我才注意到手电筒的光线已经开始变暗了。于是,我飞快地装上了总是带在身边的备用电池。然后,借着更明亮的光线,我重新开始兴奋地飞奔起来,穿过错综复杂、无穷无尽的过道与走廊——不时地辨认出一些非常熟悉的架子。我的脚步声很不协调地回响在这座长久以来只有寂静与死亡的地下坟窟里,而那些声音让我隐约觉得有点儿烦乱。一个个足迹全都留在了身后那些千百万年来无人行过的灰尘上。而一想到那些足迹就让我觉得不寒而栗。如果那些疯狂噩梦曾告诉过我任何真相的话,那么在这之前肯定没有人类的足迹踩踏在这些早已失落的道路上。我不知道自己疯狂奔跑的终点在哪里。不过,某些拥有邪恶影响的力量一直在牵引着我茫然的意识,发掘出已被埋藏的回忆,因此我隐约觉得自己并非在漫无目的地乱跑。
我来到一条向下的斜坡边,然后顺着它跑向了更深的地方。飞奔中,我经过了一层层楼层,却没有停下来去探索它们。我昏乱的脑海开始出现了某种节奏,并且让我的右手也跟着那节奏一同抽搐起来。我想要打开某个东西,而且我觉得自己知道需要打开它所有旋转与挤压。那就像是有着密码锁的现代保险柜。不论是不是梦,我曾经知道打开它的方法,现在也知道。梦——或者潜意识里的片段神话——为何能够教会我一个如此琐碎、如此细致、如此复杂的细节?我一点儿也不想去解释这个问题。我已经抛掉了所有条理清楚的想法。因为,这些无名的废墟给我带来了令人骇然的熟悉感觉,而面前的一切与那些只有梦境和片段神话才暗示过的内容恐怖地吻合在了一起——如此来说,我的整段经历难道不就是一个毫无道理的噩梦么?也许,在那个时候——以及在如今这些神智健全的时刻——我心中最根本的信念就是:我根本没有醒过来,而整座被埋葬的城市也只是一些高烧的幻觉而已。
最终,我来到了建筑的最底层,冲向了斜坡的右侧。出于某种捉摸不透的原因,我尽量放轻了脚步,甚至不惜减慢了速度。在埋藏得最深的最后一层里存在着某个我不敢穿越的地方。而当我靠近那里的时候,我回忆起了自己所害怕的东西。那仅仅是一扇被金属条加固密封的活板门而已。但现如今,那里已经没有守卫了。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并且踮起了脚尖——在经过那个有着类似天窗的黑色玄武岩地窖时,我也做了完全相同的事情。我感觉到了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流,就像是玄武岩地窖里感受到的一样。其实,我一直希望自己能走向另一个方向。至于我为什么必须选择这一条路线,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来到空地上后,我看见那扇活板门完全敞开着。随后,我再度走向了那些架子,其中有个架子下累着一堆显然是不久前才掉落下来的箱子,上面覆盖着薄薄的尘土。我瞥了一眼那个架子前方的地面。与此同时,一股新的恐惧牢牢地攫住了我,然而我一时间却没弄明白其中的原因。几堆掉落在地上的箱子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座黑暗无光的迷宫在千百万年的岁月里经历了无数次地质剧变的摧残,而且每一隔一段时间,上方垮塌的建筑就会在这里激起震耳欲聋的回想。然而,直到即将穿过那片空地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为何会感受到如此剧烈的惊骇。
我害怕的不是那堆箱子,而是地上的灰尘。在手电筒的光芒中,那些灰尘似乎有些异样——有几块地方的灰尘看上去要比其他地方更薄上一些,似乎在许多个月前,有什么东西曾扰乱过那些灰尘。但我还不是太肯定,因为即使是那些看起来薄一些的地方也积累了很厚的灰尘;然而那些看起来不太均匀的灰尘似乎展现出了某些可疑的规则轮廓,这让我觉得格外的焦虑。而当我将手电筒的光束靠近其中一处可疑的地方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看到的东西——因为那种灰尘里存在规则轮廓的感觉变得非常明显了。那好象是几行复杂的印痕——每三个印痕为一组,每个都大约有一平方英尺。而单个印痕又由五个直径三英寸、近似圆形的小印痕组成,五个小印痕中,一个在前四个在后。
这几行一英尺见方的印痕似乎延伸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走到某个地方,然后又折返回去了一样。它们非常的模糊,甚至可能是我的错觉,或是某些偶然事故造成的;然而我觉得它们经过的路线却透着某种模糊而且难以言明的恐怖意味。因为这些印痕的一端正落在那堆不久之前才翻倒下来的箱子前;而在它们的另一端则一直延伸向那扇透着阴冷潮湿气流的活板门。那扇没了守卫的活板门如今正敞开着,而它的下面则是无法想象的深渊。
VIII
这时候,那种奇怪的冲动展现出了根深蒂固、势不可挡的力量——它征服了我的恐惧心理。我看到了那些疑似脚印的可怖痕迹,并且联想起与它们有关的骇人梦境。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会有什么合乎理性的动机能够驱使我继续前进。然而我的右手——即使因为恐惧不断颤抖——仍旧在有节奏地抽动着,渴望着找到并打开某一个锁。在意识到这些事情之前,我已经经过了那堆不久前才倒下来的箱子,踮着脚一路小跑过满是灰尘没有脚印的走道,朝着某个地方走了过去。我似乎很熟悉那个地方,这种熟悉的感觉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让人害怕。我脑里不断地涌现着各式各样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的起源以及相互之间的关联我却仅仅才开始猜测。我在想:人类的身躯能不能够到那个架子?人类的手能否完全掌握记忆中数亿年前的开锁方法?那个锁是否完整如初?是否还能使用?而当我渐渐意识到一些事情后,我又想:我该对——或者我敢对——那个我希望又害怕发现的东西做什么?它会证明某些超越人类正常观念、足以粉碎大脑的可畏真相么?或者它仅仅只会证明我是在做梦?
这时候,那种奇怪的冲动展现出了根深蒂固、势不可挡的力量——它征服了我的恐惧心理。我看到了那些疑似脚印的可怖痕迹,并且联想起与它们有关的骇人梦境。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会有什么合乎理性的动机能够驱使我继续前进。然而我的右手——即使因为恐惧不断颤抖——仍旧在有节奏地抽动着,渴望着找到并打开某一个锁。在意识到这些事情之前,我已经经过了那堆不久前才倒下来的箱子,踮着脚一路小跑过满是灰尘没有脚印的走道,朝着某个地方走了过去。我似乎很熟悉那个地方,这种熟悉的感觉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让人害怕。我脑里不断地涌现着各式各样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的起源以及相互之间的关联我却仅仅才开始猜测。我在想:人类的身躯能不能够到那个架子?人类的手能否完全掌握记忆中数亿年前的开锁方法?那个锁是否完整如初?是否还能使用?而当我渐渐意识到一些事情后,我又想:我该对——或者我敢对——那个我希望又害怕发现的东西做什么?它会证明某些超越人类正常观念、足以粉碎大脑的可畏真相么?或者它仅仅只会证明我是在做梦?
然而,就在脑子还在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我将电筒咬在嘴里,开始向上爬去。突出在外的锁扣很难提供有效的支撑;但和我之前预料的一样,柜门已经打开的隔间派上很大的用处。在攀登的过程中,我既利用了那扇不太灵活的柜门,也利用了隔间的边缘,并且尽量避免了太大的噪音。踩在柜门上沿,保持住平衡后,我将身子努力向架子的右侧倾斜,达到了一个刚好能够到目标锁扣的位置上。由于攀爬太过费力,我的指头已有些麻木了,因此在刚开始解锁的时候,手指显得有些笨拙;但我很快就发现人类手指的生理结构完全能够胜任这项工作。此外,记忆里的动作也强化了它们的活动。那一系列错综复杂的神秘动作通过某种方式穿越了未知的时间鸿沟,准确地重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每个细节都分毫不差——我只摸索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听到了一声咔嗒。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让我更感到惊骇,因为我根本就未曾有意地期待过它的出现。紧接着,伴随着一阵非常微弱的咯吱声,金属柜门缓缓地打开了。
我精神恍惚地看着柜子里的那一排灰色箱子,心头涌起了一种完全无法解释但却异常强烈的情绪。随后,一只我的右手刚巧能够够到的箱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当我看清楚它上面的曲线象形文字时,不由得痛苦地颤抖起来。这种痛苦远比单纯的恐惧更加复杂。然而,即便抖个不停,我依旧在拖动箱子时倾泻而下的沙砾尘土中将它取了出来,同时尽可能安静地将它慢慢移动到身边。这只箱子的与我之前搬动过的那只箱子差不多,约有二十乘十五英寸,可能稍微更大些,厚度刚刚超过三英尺,上面铸造着一些包含曲线数学图案的浅浮雕。我仓促地将它塞进了身体与架子间的空档,然后摸索着上面的扣件,并最终松开了挂钩。接着,我抬起了盖子,将这个重物挪到了自己的背上,然后用挂钩钩住了自己的衣领。解放双手后,我笨拙地爬下了架子,最终回到了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准备进一步仔细检查自己的战利品。
我跪在满是沙子的灰尘中,将箱子翻转过来,摆在了自己面前。双手颤抖得厉害。一方面,我不敢将箱子里的书卷拿出来,另一方面,我又非常渴望自己能够将它拿出来——同时也觉得某些力量在逼迫我这样做。渐渐地,我意识到了自己所寻找的东西,而这个念头令我呆若木鸡。如果那件东西真的在箱子里——如果我没有在做梦——那么它蕴含的深意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心智所能承受的范围。而最让我痛苦的是,在那个短暂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周遭的一切并非是一个梦境。身边的所有东西都真实得让我毛骨悚然——而且,当我再度回忆起那个场景时,它们依旧真实得让我毛骨悚然。
最后,我还是颤抖着将那本书从箱子里拿了出来,然后着魔地盯着那些留在封页上、依旧记忆犹新的象形文字。它们似乎还保持着最初的原始状态,而那些曲线组成的符号仿佛催眠般牢牢地把握住了我的目光,就好像我真的能够阅读它们一样。事实上,如今我已经不敢发誓说自己实际上完全没办法阅读它们——也许,凭借着某些转瞬即逝的可怕记忆,我可能真的看懂了它们。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花多长时间才能鼓起勇气去翻开那张薄薄的金属封面前。但是,我妥协了,并且为自己找了个台阶。我从嘴里取出了手电筒,关上了开关,节约剩下的电池。接着,在一片黑暗里,我鼓起了勇气,最终翻开了封面。最后,我的确将手电筒的光亮扫过了翻开的书页——同时也进一步下定决心,不论自己看到什么,都必须克制住情绪,不发出任何声响。
我只看了短短的一瞬,然后几乎立刻瘫软在地。不过,我还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后,在吞噬一切的黑暗里,我慢慢地瘫倒在地上,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前额上。那正是我所预料的东西,也是我所畏惧的东西。要么我当时在做梦,要么时空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注]我当时一定在做梦——但是,我能够验证自己的判断,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就能够将这个东西带回去,展示给我的儿子。虽然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东西在无法穿透的阴暗里围环绕着我旋转,但我依旧觉得头晕目眩。那一瞥带来的追忆与想象激起了无数纯粹恐怖的景象与念头,它们蜂拥而至,将我挤在其中,蒙蔽了我的感官与意识。
[注:time and space had become a mockery。]
我想起了那些出现在尘土里,疑似脚印的痕迹,同时为自己呼吸时发出的声音战栗不安。随后,我再次迅速地开关了手电筒,并且借着转瞬即逝的光亮看了一眼翻开的书页,就好像毒蛇的猎物在注视着捕食者的眼睛与毒牙。然后,在一片黑暗里,我用笨拙的手指合上了书,将它放回了容器里,然后合上了盖子,锁好了那个奇怪的挂钩。这就是我必须带回外部世界的东西——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如果这座深渊真的存在的话——如果我,以及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的话。
至于我是什么时候踉跄着站起来,开始沿路返回的,我已经不太确定了。说来古怪,作为一种测量我与普通世界分离长短的方法,在地下度过的毛骨悚然的几个小时里,我甚至没有看过一次手表。我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拿着那个不祥的箱子,踮起脚怀着一种无声的恐慌情绪经过了不断送出冷气的深渊,还有那些疑似脚印的痕迹。当踏上无穷无尽的斜坡后,我渐渐放松了警惕,但却始终无法摆脱一丝焦虑的情绪——当我从上方沿着斜坡走下来的时候,我还没有这么焦虑过。
想到要再度经过那座比城市更加古老的黑色玄武岩地窖,再想起那些从没有看守的深渊里涌出的阴冷气流,我就觉得非常恐惧。我想起了那些让伟大种族们感到害怕的东西,那些依旧潜伏在下面——非常虚弱,并且逐渐衰亡——的东西。我还想到了那些由五个圆形拼成的脚印,还有那些牵涉到这类脚印的梦境——还有与脚印有关的怪风和哨音。然后,我又想起了现代土著们的传说——它们也提到了可怕的狂风与无名的地下废墟。
在路上,我认出了一个雕刻在墙上的符号,知道自己应该进入右手边的楼层。接着,在经过先前查看的另一本书后,我回到了那座有着许多拱门岔路的圆形地下室。进入那个地方后,我立刻认出了来时的那条拱道,然后径直拐了进去。随后,我意识到剩下的路会难走得多,因为档案馆以外的建筑大多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倒塌。身边的金属箱子给我带来了额外的负担,而且我发现当自己踉踉跄跄地行走在各式各样的碎石岩屑间时,保持安静就变成了一个越来越棘手的难题。
随后,我来到那堆几乎和天花板一样高的石堆面前。过来的时候,我在石堆上挖出了一条狭窄的小道。但再度穿过通道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因为之前经过通道的时候,我弄出了不少声响,而此刻——在看过那些疑似脚印的痕迹后——我最惧怕的就是声音。另一方面,随身携带的箱子也大大地增加了穿越狭窄裂缝的难度。但我依旧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攀上了那堆阻塞物,接着把箱子塞进了前面的裂缝,然后咬住手电筒,勉强挤进了那道缝隙。和之前一样,我的背脊又忍受了一回钟乳石的折磨。然而,当我试图抓住箱子的时候,它向前摔了下去,在石屑堆积成的斜坡上滚落了一小段距离,并且制造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哗啦声,同时激起了一阵回音。我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并且立刻猛冲出去,一把抓住它,确保不会造成更多的响动——但就在片刻之后,我脚下滑动的巨石却突然制造出了一阵空前的喧嚣响动。
这阵响动即是我厄运的根源。无论错误与否,我觉得自己听到远在身后的那个世界对这声响动做出了可怖的回应。我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哨音。那声哨音不同于世界上的任何声响,而且完全超越了言语可以描述的范畴。那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简直就是个冷酷无情的讽刺——因为如果不是这声哨音激起了我的恐慌情绪,接下来的事情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生。
实际上,在那个时候,我已经陷入了彻底的狂乱。我抓住了手电筒,无力地抱起箱子,不顾一切地向前跳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留下一个疯狂念头,迫切地想要逃出这些噩梦里的废墟,回到那个遥远的、有着沙漠与月光的清醒世界。当我抵达那个顶部已经塌陷的巨大空穴,开始攀爬那座耸入无边黑暗的碎石山丘时,我几乎都没有认出那个地方。在爬上陡峭斜坡的时候,我在犬牙交错的巨石与碎屑间反复擦撞了好几次。然后,更大的灾难降临了。当我盲目地试图穿过山丘顶端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料到前方突然向下的斜坡。于是,我脚下一滑,然后卷进了一场毁灭性的崩塌里。下滑的大堆石块发出了炮击般的巨大声响,引起了一系列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回音,穿透了黑暗洞穴里的空气。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那场混乱里脱身的,但我保留了一些短暂而片段的意识——记得自己在一片喧嚣中沿着通道飞奔、跌倒、攀爬——而手电筒与箱子则都还在我的身边。然后,当我即将踏进那座让我倍感恐惧的远古玄武岩地窖时,彻底的疯狂降临了。当崩塌的回响渐渐平静下来后,回荡在通道里的声响逐渐变成了一种恐怖、诡异的哨音——就像我之前觉得自己曾听到的声音。这一次我绝对没有听错——而且更可怕的是,那种哨音并不是从后方传来的,它就在我的前面。
在那个时候,我可能大声尖叫了出来。我隐约记得自己狂奔过那座远古之物留下来的,如同地狱般的玄武岩地窖。那些可憎的诡异的哨音从下方无底的黑暗里涌出来,穿过没有守卫的敞开通道,在我的耳边呼啸。此外,我感觉到了风——不仅仅只是阴冷潮湿的气流,而是一种猛烈、凌冽、仿佛有意识的狂风。它们从那些发出污秽哨音的可憎深渊里狂野地喷涌而出,席卷整个地窖。
我记得自己在各式各样的障碍里奔跑跳跃。狂风组成的洪流与尖厉的哨音时刻都在增强,它们邪恶地从下方与身后的空洞里涌上来,似乎充满恶意地在我身边卷曲缠绕。然而,在我的身后,那些狂风产生了古怪的作用——它们没有推着我前进,反而在阻碍我的步伐。此时,我已经顾不上保持安静,弄出了一连串的声响,翻过一大堆石块组成的障碍,再度回到了那座通向地面的建筑里。我记得自己瞥见了那座通向有许多机器的房间的拱门,还看到了那条通向下方的斜坡——我几乎失声大哭起来,因为另一扇活板门肯定也在两层之下的深渊里敞开着。但我没有哭,我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梦,而且我很快就会醒来。也许我还在营地里——也许我还在位于阿卡姆的家里。这些希望支撑起了我的神智,我开始登上了通向更高层的斜坡。
当然,我知道前方还有一道四英尺宽的裂缝等着我去跨越,但其他恐惧带来的折磨让我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有多么可怕。直到快走到裂缝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了问题。在下坡的时候,要越过裂缝自然很容易——但现在这个时候,我走在上坡路上,被恐惧牵绕着,筋疲力尽,抱着金属箱子,还有那些魔鬼般的狂风在背后拖拽,我还能轻易地跃过那条裂缝么?直到最后一刻,我还在思考这些事情,同时也想到了那些可能潜伏在裂缝下方黑暗深渊里的无可名状的存在。
手里摇晃着的手电筒正在变得越来越暗,但当我靠近那道裂缝的时候,一些模糊的记忆提醒了我。身后凌冽的狂风与让人作呕的尖叫此刻变成了一种仁慈的罂粟,麻痹了我对于前方深渊的恐怖想象。然后,我渐渐意识到更多的哨音正从我的前面涌来——可憎之物如同潮水般从想象不到、也无法想象的深渊里蜂拥而出,穿过裂缝,向我袭来。
此刻,纯粹的梦魇的精华降临到了我的面前。理性已经死亡——所有的东西都被忽略了,只有逃跑的动物本能还在生效,我仅仅挣扎着猛冲过斜坡上的碎石,仿佛前方根本没有深渊一般。然后,我看到了裂缝的边缘,并且使出了身上的每一分力气,不顾一切地跃向对岸。瞬间,由可憎哨音与纯粹的、能够触碰得到的有形黑暗所组成的疯狂喧闹漩涡吞没了我。
这就是那段经历的终点,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回忆起这些。之后的感觉完全是变幻不定的梦呓。在一系列荒诞奇异、支离破碎的妄想中梦境、疯狂与记忆疯狂疯狂地融合在了一起,与真实没有半点关联。我觉得自己毛骨悚然地向下坠去,穿越无数里格仿佛有知觉的黏稠黑暗。还有一片噪音组成的喧嚣——它们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知道的、出现在地球上的任何生物或物体所发出的任何声音。那些早已休眠的原始感官似乎恢复了活力,向我描绘出了那些漂浮着的恐怖事物所居住的深坑与虚空,并把我领向不见天日的悬崖与海洋,领向那片从未被光明照亮过的陆岸,与那些位于陆岸之上、由无窗的玄武岩巨塔组成的拥挤城市。
原始地球的秘密与它那无从追忆的亘古历史在我脑中闪过,但那既不是图像也不是声音。有些东西就连我之前做过的最狂野的梦境不曾展露过一分一毫。从始至终,潮湿水汽的冰冷手指一直牢牢地抓着我,一点点地吞噬我,而那种可憎的怪诞哨音则如同魔鬼般尖叫着,压倒了身边黑暗漩涡里交替变化的死寂与喧嚣。
在那之后,还出现了关于梦境里那座宏伟城市的景象——那不再是一片废墟,而是我所梦见的那个样子。我再度回到了那个锥形的非人身体里,混在伟大种族与其他被囚禁的异族精神中,看着它们携带着书卷在宽阔的斜坡与高大的走道中上上下下。然后,这些景象上还重叠着一系列令人恐惧、转瞬即逝、完全看不见的感觉——其中有绝望的挣扎,扭动着摆脱那些呼啸狂风的纠缠触手,如同蝙蝠般疯狂地飞过半凝固的空气,在旋风肆虐的黑暗中狂躁地掘进,以及在倒塌的巨石上踉踉跄跄、蹒跚前进。
那当中曾闪过一个奇怪而又模糊的景象——我隐约看见一团模糊、弥散的淡蓝色光辉漂浮在头顶上。然后,我梦见被风追赶着不断攀登、爬行——蜿蜒蠕动着穿过一大堆杂乱的碎屑,进入仿佛正冷嘲着我的月光中。而在我的身后,那些废墟开始在可怖的风暴中逐渐滑落崩塌。正是那令人发狂的月亮投下的单调邪恶光线最终让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再度回到了那个客观实在的清醒世界。
我匍匐在地,抓着澳大利亚沙漠里的沙子。喧闹的风在我的身旁尖叫着。我从不知道我们星球的表面会那样的狂风。我身上的衣服已被扯成碎布,而我的全身都是大片的淤青和擦伤。完整的意识恢复得相当缓慢,我也说不清楚真正的记忆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错乱的梦境。那里似乎曾有过一堆巍峨的巨石,一个隐藏在巨石之下的深渊,一段来自过去的骇人启示,还有一个噩梦般的恐怖终结——但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实的呢?我的手电筒不见了,那个我曾经发现的箱子也不见了。真的有这样一个箱子——或者深渊——或者巨石堆成的小丘吗?我抬起头向后望去,却只看到荒漠里绵延起伏的荒凉黄沙。
恶魔般的狂风已经平息了,如同真菌般的圆涨月亮泛着微红的光亮沉向西方。我摇晃着站起来,开始跌跌撞撞地走向西南方向的营地。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我仅仅是在沙漠里崩溃了,并且拖着被梦境折磨的身体穿越了数英里绵延不断的沙地与半掩石块?如果不是,那么我怎么才能承受这一切,并继续活下去?因为,在这种新的疑虑里,我所有的信念——那些坚信是神话创造了我的虚妄梦境的想法——再度瓦解在了之前的可憎疑惑中。如果那个深渊真的存在,那么伟大种族也曾存在过——而它们恐怖地穿越无限宽广的时间漩涡,降临占据其他躯体的故事也不再是神话或噩梦,而是可怕的、足以粉碎灵魂的事实。
难道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都是真的?难道在患上失忆症后的那段阴暗而又令人困惑的日子里,我真的被带回了两亿五千万年前的史前世界?难道我现在这具身体真的曾被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可怖异类精神占据过?难道我曾被这些蹒跚蠕行的恐怖囚禁过,真正了解过这座被诅咒的巨石城市在全盛时期的模样,并且蠕动着与我交换的那个存在的可憎身躯行走在那些熟悉走廊里?难道二十多年来一直折磨着我的梦境完全是骇人记忆的产物?难道我真的曾和那些来自时空中我永远无法触及的角落的精神们交谈过,曾学习过宇宙里自亘古到未来的各种秘密,并且写下了我这个世界里的历史,并存放在那些巍峨档案馆的金属箱子里?难道当各种各样的生物在这颗行星饱受时间磨蚀的表面上延续着它们的数千万年的进化历程时,另一些存在——那些有着疯狂的旋风与尖叫的哨音的可憎远古之物——真地正在那些黑暗的深渊里徘徊等待着,并且慢慢衰弱退化?
我不知道。如果那个深渊是真的,我经历的一切真的,那么希望将荡然无存。如果是真的,那么在这个人类世界之上将永远存在着一层超越时间之外,不可思议的阴影在嘲笑着我们。但是,感谢老天,没有证据证明这一切是真实的,证明它们不是那些由神话催生的梦境里的新篇章。我没有带回那个本可以当作证据的金属箱子,而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发现那些埋藏在地下的走道。如果这个宇宙的法则是仁慈的,那么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那一切。但我必须将我看到,或者我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告诉我的儿子,并且让他从心理学家的角度判断我经历的真实性,并且将这份叙述传达给其他人。
我之前曾说过,这些年折磨我的梦境背后隐藏的可怖真相绝对与我觉得我在那些被埋没了的宏伟废墟里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实有着密切。然而就此写下那个关键的启示,对我而言仍旧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过,没有读者会猜不到其中的真相。当然,它与那本躺在金属箱子里的书卷有关——就是那个埋藏在数百万个世纪以来从未被扰动过的尘土里,并被我从那个早被已遗忘的藏身处中拖出来的箱子。自人类出现在这颗星球上以来,从未有人见过那本书,也从未有人碰过那本书。然而,当我用手电筒闪过它上面的时候,我看到那些用奇怪燃料书写在被岁月染黄的脆弱纤维织物上的文字并非是任何地球早期出现过的无名象形文字。写在那上面的全是我熟悉的字母符号,全是由我亲手所书写的英语词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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