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Green Meadow / 绿色草原

绿色草原 (The Green Meadow)

H. P. 洛夫克拉夫特,作于1918或19年,发表于《The Vagrant》1927年春季号

与威尼弗雷德·弗吉尼亚·杰克逊 (Winifred V. Jackson) 共作

翻译:玖羽

http://www.hplovecraft.com/writings/texts/fiction/gm.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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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伊丽莎白·涅维尔·伯克利 (Elizabeth Neville Berkeley) 与小刘易斯·西奥博尔德(Lewis Theobald, Jun.)共同翻译①

导言:

这篇非凡的故事、或称印象的记录,系在极为异常的状况下发现,因此有必要在此详加介绍。在1913年8月27日星期三晚间8:30左右,美利坚合众国缅因州的滨海小村波托旺克特 (Potowonket) 的居民的宁静生活被眩目的闪光和隆隆的轰音打破,靠近岸边的人目击到巨大的火球落入离岸不远的海中,激起巨大的水柱。星期天,由约翰·利奇蒙德(John Richmond)、皮特·B·卡尔(Peter B. Carr)、西蒙·坎费尔德(Simon Canfield)所乘渔船的拖网网住了一块金属质的岩石,三人将其拖拽上岸。该岩石重360磅,按坎费尔德的说法,看上去就像炉渣。大多数居民都赞同这块岩石就是四天前从天而降的火球的说法,当地科学家利奇蒙德·M·琼斯(Richmond M. Jones)博士认为它不是石质陨石。为了送给波士顿的专家分析,琼斯博士切削了几块标本,结果发现在半金属质的岩块中藏着一本不可思议的小册子,册子上记载着本篇故事。这本册子至今仍在博士手中。

就形态来说,发现的册子与普通的笔记本极其类似,幅为5×3英寸,包含三十张内页。但其材质却显示出非同寻常的特性,封面系由地质学家至今未知的黑色石质物质制成,任何机械手段都无法将之破坏、任何试剂都无法与之反应。内页的材质亦与之相同,但颜色比封面浅得多,几乎没有厚度,可以轻易地团起来。没有一个观察者能搞清这本册子是怎么装订起来的,内页和封面紧紧地粘在一起,不可分离,无论多大的力量都无法将内页撕毁。内页上所写的文字是最纯粹的古典希腊语,好几名古文学家都断言其文字是通用于公元前二世纪左右的手写体。文本没有提及特定的年代,从笔触来看,似乎是用石笔写在石板上的。根据已故的哈佛大学教授钱伯斯 (Chambers) 的分析,有几页,特别是故事末尾的几页,在没来得及被任何人读到之前就已模糊、消失,不可挽回地损失掉了。册子现存的部分由古文学家卢瑟福(Rutherford)翻译成现代希腊语,交到了译者手中。

麻省理工学院的迈菲尔德 (Mayfield) 教授检查了怪异岩石的标本后,宣布它的确是一块陨石,海德堡大学的冯·温特费尔德(von Winterfeldt)教授反对他的观点(教授已于1918年以敌侨罪名被拘押)。哥伦比亚大学的布莱德利(Bradley)教授的意见则比较中立,他认为该岩石大量含有某种未知成分,现在还不能确切分类。

这本不可思议的小册子的存在、性质及内容给我们提出了很多难题,这些问题就连解释都无从下手。我们只能从现有文本出发,尽可能地用现代语言迻译如下,希望读者能自己做出诠释,将这近年来最大的科学谜团之一加以解决。

——E.N.B.、——L.T., Jun.

故事:

身处这狭小所在的,只有我独自一人。在我的一侧,在轻摇的绿草之外,是澄碧的大海;汹涌海浪激起的水雾使我陶醉,水雾太过浓密,甚至使我产生了海天合二为一的奇妙错觉,就好像天空也是同样的澄碧一片。在我的另一侧是森林,它仿佛和大海一样古老,无尽地向内陆延伸。林中阴森幽暗,因为所有的树木都大到了怪异的程度,其数量也是难以置信地多。巨大的树干上混着可怕的绿色,那绿色和我所站的小块绿茵的颜色完全相同。等草地稍微漂远一点之后,我看到这异样的森林占满了水际,盖住了海岸线,把这块狭小的草地整个包围起来。有些树甚至长到了海里,就好像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森林的扩张一般。

我没有看到任何生物,也没看见除我以外的生物存在的痕迹。大海、天空和森林整个包围了我,它们无远弗届地延展着,直到超乎我想像之外的领域。本应存在的、风吹过树林和波浪拍打的声音,也完全没有听到。

站在这寂静的绿茵之上,我突然开始颤抖。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就连自己的名字和地位也已忘记。但我能感觉到,如果了解了潜伏在周围的事物的话,我肯定会发疯。我想起,在遥远而悠久的另外的人生中,我学到了什么、梦到了什么、想像了什么、渴望了什么。我记得,当仰望天星时,我为了自己自由的灵魂不能越过那肉体无法进入的辽阔深渊,而整晚整晚地诅咒着神灵。我忆起了古老的亵渎之举,还有我在德谟克利特 (Democritus) 的纸草中读到的可怖之事。但想起这些的时候,更加深远的恐惧就使我瑟瑟发抖了,因为我明白,自己现在是孤身一人——这种孤独让我恐怖。尽管我很孤单,但我依然希望自己不会理解、也不会遇到那巨大而模糊的、像种感觉一样的冲动。我能感到,在摇曳的绿色树枝发出的声音中,充满了恶意、仇恨,以及狂乱的胜利的欢喜。半藏在树木那鳞状的绿色树干中的,是可怖的、无法想像的东西,有时我觉得它们正在和树木进行着令我毛骨悚然的对话。那可怖的东西无法用眼睛看到,但却不能在意识里隐藏。而对我最具压迫的,还是那种险恶的异样感。在我周围的是树、草、海、天——虽然我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但它们和我的关系,与我朦胧地记起的另外的人生中的树、草、海、天和我的关系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只是感觉到各种异状,并在恐怖中颤抖不已。

其后,在以前只能看到雾气笼罩的海面的地方,我发现了绿色草原。在太阳照耀之下,辽阔的蔚蓝大海闪着粼粼的波光,它把我和绿色草原分隔开来,但很奇怪地,我却觉得草原和我非常接近。此前我经常偷偷看向在我右手边的可怕森林,现在我却更喜欢把视线投向这绿色的草原。

在我看到这怪异草原的同时,我第一次感到脚下的地面开始摇晃。首先传来的,是一种脉搏似的鼓动,它就好像是出自恶魔的建议、出自有意识的行为;然后,我所站的一部分草地离开海岸,在海上漂浮,随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的流动,缓慢前进着。我被这出乎意料的现象震惊了,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场,直到我和茂生森林的陆地之间拉开一条宽阔的水路。终于,我在一片茫然中坐下,再次望向日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和绿色草原。

在我背后,那些可能隐藏在树木之间的东西正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威胁。我知道自己不需再看它们了,在我习惯眼前景色的同时,我也逐渐变得不像过去那样依靠五官了。我也知道那深绿一片的森林恨我,不过它现在已经不能再危害我,因为我所站的小块绿茵已经远远地漂离了岸边。

可一难刚去,又来一难。载着我的浮岛正在不断缩小,死亡已经在迫近了。尽管明白地知道这一点,我却觉得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终结。我再次看向绿色草原:和我经受着的不可思议的恐怖正好相反,它给了我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之后,我听见从无可计量的远方传来了水流倾注的声音。这声音不是我所知的那种细小瀑布的声音,它听起来就和我在遥远的西徐亚 (Scythia) 之地听过的、地中海的海水注入无底深渊的声音一样。这个逐渐缩小的浮岛正朝那声音的方向漂流而去,我对此感到心满意足。

在遥远的后方,发生了世上最诡异、最可怕的事情。当我回头望去,不禁浑身发抖。那遮蔽了天空的异样的、黑色的雾霭,就像回应摇曳的绿色树枝的挑战一样,覆盖了森林。而后浓雾从海中升起,使我难以看到天空,更望不到岸边。太阳——和我所知的完全不同的太阳——照耀着我和我周围的海面,而一阵狂乱的暴风席卷了我所离开的陆地,就仿佛那掩盖着地狱般的森林的意志被大海与天空的意志粉碎了一样。浓雾消散之后,映入眼帘的只有蔚蓝的天空和大海,陆地和森林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时,一阵歌声把我的注意力从绿色草原上引开。前面说过,我在这里没看到任何人类存在的痕迹,可现在我的耳朵却清楚地听到了单调的咏唱,我无法分辨它的源头和性质。我还没有理解歌词含义,这咏唱就在我心里引发了一连串奇异的联想。我想起我曾从埃及的书籍中翻译出一些文字,这些文字抄自在古老的梅罗伊 (Meroe) ②找到的纸草,其内容不知为什么,就是令人不安。我把那些文字在脑中过了一遍——光是想起它就使我恐惧——,它记载了当地球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存在于世界上的生命形态,以及万分古老的东西。那些东西能思考、能行动,也活着,可无论诸神还是人类都不会把它们看作活物。那真是一本怪异的书。

当我听到那歌声时,逐渐意识到了这种在潜意识中使我困惑的状况。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在绿色草原上看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视野所及之处,尽是铺展开来的一模一样的绿色,这就是我见到的全部了。我发现海流此时已经把我所在的小岛带到离绿色草原很近的地方,我想我也许能够知晓那草原和歌手的事情。我的好奇心使我按捺不住想要见到歌手的心情,尽管这心情里还混杂着不安。

载着我的浮岛越来越小,可我却并不在意,因为我感到自己不会随着现在似乎归我所有的肉体 (或看似肉体的东西) 一起死亡。我的一切,包括生死,皆属虚幻,我已经超越了必有一死的命运、超越了拥有肉体的生物的领域,变成了谁都无法阻挡的自由的存在——这印象在我看来已近乎确定无疑。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觉得根本不在熟悉的地球上。现在我的感觉已不再是萦绕于心的恐怖,正在展开无尽航程的冒险家的心情在我胸中扩散开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被我抛在身后的土地和人们,我可能再也不会归还,但我想找到一个有朝一日能让他们知道这次历险的方法。

现在我已经非常靠近绿色草原了,歌声也变得清晰而分明。虽然我通晓多种语言,但却无法理解歌词的内容。这歌声我很熟悉,我隐约感觉到它离我非常遥远,然而,除了这种朦胧的感受和令我畏惧的记忆,我什么也无法想起。这声音最令人惊叹的性质——无可言喻的性质——,就是它充满恐惧,同时又充满诱惑。我已经能够从无所不在的青草中辨别出一些东西——那些东西隐藏在覆满鲜绿苔藓的岩石和灌木之后,非常巨大,但看不清形状,似乎只是在灌木中用某种奇怪的方式移动或震动着。我渴望看到歌手,但歌声只是变得无比高亢。那些看不清形状的东西也和着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活跃。

我的小岛漂得更近了,远方瀑布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清楚地看见了咏唱的来源,在恐怖的瞬间之中,我记住了一切。关于那东西,我不能说,也不敢说,那里显示的令人惊骇的事实解答了我的困惑。如果我把它写下来的话,恐怕连读者也会陷入疯狂吧,因为我现在几乎就要疯狂了……我明白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这正是那些过去曾经是人的东西身上发生的变化!而我也明白了,像我这样的人不可能逃脱未来那无尽的循环……我大概将永远生存下去,永远保有意识,就算我的灵魂大声哭喊,向死亡与遗忘之神乞求恩惠也……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切:在斯特提罗斯 (Stethelos) 的土地上,在那震耳欲聋的洪流对岸,有着无限老迈的年轻之人……绿色草原……我将从无限辽远的恐怖深渊彼方,把这信息送来……

(以下字迹无法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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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①:伊丽莎白·涅维尔·伯克利是杰克逊的化名。刘易斯·西奥博尔德是1734年版莎士比亚全集的编纂者。

②:梅罗伊是埃塞俄比亚的古都。

说明:

本作的内容很明显,也是来自梦……洛夫克拉夫特原本写了自己的梦,他把梦的情景给杰克逊看了or说了之后,杰克逊也表示做过同样的梦,洛夫克拉夫特觉得杰克逊的梦比他的更宏大,就放弃原来的打算,以杰克逊的梦为基础写作了本篇。因此,本篇在形式上是和杰克逊“共作”的,实际上所有文字都出自洛夫克拉夫特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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